謝蘭石在他身後探出頭,抱歉地沖裴憐塵直擺手:“你一走大人就氣哭了,擔心了你一整天,語氣重了些,你多擔待。”
“我沒哭,别造謠了!”李無錯沒好氣地說。
裴憐塵忍着笑:“看在你這麼凄慘的份上,我多擔待。”
李無錯這才看清他和丁素一起坐在床榻上,頭發半绾起來,不像男子發式,卻也簡單素雅并不顯得女氣,鬓邊斜斜插着一朵白玉蘭;身上隻着了雪白的寝衣,衣擺蓋到腳踝,露出些略顯蒼白的皮膚,沒有穿绫襪,赤腳踩在搭着細麻墊子的腳凳上;丁素則半躲着跪坐在他身後,扒着他的肩頭好奇地來回打量着門口的倆人。
“你是誰!”李無錯目瞪口呆。“裴憐塵還有一個這麼如花似玉的大妹妹?”
“說誰如花似玉?你要犯病回家犯去,别在我家。”裴憐塵恨不得迎面給他一拳。
謝蘭石又趕緊找補:“大人是誇你生得俊朗,若你有妹妹,一定是個美人,一起娶過門,好事成雙。”
李無錯額角青筋直跳:“我說,别造謠了!”
“我······我去倒茶。”程小滿也看出這人和自己師父應當是熟識的,既然熟識就是客人,應當招待。
“小滿。”裴憐塵喊住了他,“不用管他,過來。”
“哦,好。”程小滿還有些茫茫然,依言走了過去。
裴憐塵趿拉着鞋下了床,攬過程小滿往李無錯面前推了推,說:“既然碰面了就介紹一下,這是我徒弟,雲馳。”
“雲?”李無錯一聽這個姓,眉頭一沉。
“這個······是我朋友,李無錯,是天謹司的指揮使,你可以叫他······”裴憐塵腦子裡飛快地想着,這要是按年紀,得叫爺爺吧?于是裴憐塵說,“李大爺。”
“小馳是吧,你可以叫我李叔,我常呆在玉京,以後有事就找我。”李無錯笑眯眯地說,抽空瞪了一眼裴憐塵從牙縫裡露出幾個字:“不準讓他叫我大爺。”
“李叔好。”程小滿乖乖跟李無錯打招呼,“天謹司,我聽說過,很厲害吧。”
“好好好,真乖。那天謹司肯定厲害啊,我們監察天下修士,你可不能跟人随便打架啊,不然我都知道。”
程小滿:“我不會随便跟人打架的。”
李無錯滿意地點點頭,又看向裴憐塵:“是······那個雲?”
“是。”裴憐塵放開程小滿,越過他朝李無錯走過去,“去我屋裡說——小滿,你弄你自己的,不用管我。”
裴憐塵帶着李無錯進了自己屋,剛把門關上,李無錯就挑三揀四起來:“你這屋也太小了,你睡得慣?這床真硬,這被褥真糙。你帶着他們住我府上吧,你少不得要離開玉京辦事,總不能把那孩子就一直丢學宮裡,就算學宮書館能住,這逢年過節的也總得回來不是?何況我家裡頭也更安全些。”
“我想過。”裴憐塵搖了搖頭,“但是小滿這個年紀,正是男孩子要強的時候,我不想叫他有寄人籬下的感覺。”
“你這是又當爹又當媽,操的不是個心。”李無錯感慨道。
“我原本也想去同你說的,但你既然今天來了,就正好說了吧。”裴憐塵看着李無錯,“之前我徒弟參試的時候,名字報上去的是程小滿三個字,我想給他改了。”
“遇見什麼了?”李無錯心思倒是轉得快。
“那天春試之後,遇見了易羽倫。”裴憐塵有些憂心,“他一眼就認出了小滿是故人之子,若他是惡人,那小滿已經暴露了,若他不是,那小滿也很容易被認出來。所以我想,與其遮遮掩掩,不如直接告訴所有人,他就是當年那雲、月二人的孩子,他死裡逃生,活下來了。這樣擡到明處,叫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見,暗處的人反而不好輕舉妄動。”
李無錯的神色也有些凝重,盤算了一會才道:“你說得有理。我會派人暗中注意着他安全,你放心。”
“多謝。”
“謝什麼啊。”李無錯又開始犯病,“要不這樣吧,等學宮入學大典那天,我陪你們去呗。”
裴憐塵疑惑地問:“跟你有什麼關系,你去幹什麼?”
“我跟你有關系,也算是他的長輩啊。”李無錯癫癫地說,“幫他撐撐腰,免得将來被人欺負。你沒上過學宮,不知道這裡頭彎彎繞繞多着呢。”
裴憐塵回過味來,李無錯的意思是他要以程小滿未來師爹的名頭去參加入學大典。
其實前兩日裴憐塵也不是沒有想過,自己若是真抱上了李無錯的大腿,那往後自己走了,程小滿在修真界多少有還能有個依靠。
但且不說别人知道了怎麼看吧,單就程小滿自己肯定就不高興!
裴憐塵想起上次丁素口無遮攔說自己要做程小滿小師娘那回,直接給孩子氣得出走了。帶孩子難,獨身帶孩子更難!
裴憐塵一開始想不明白程小滿到底為什麼那麼生氣,後來想明白了:
這就像是父子倆相依為命,日子雖然窮吧但好歹能高高興興地過下去,突然有一天來了個花枝招展的小後娘占了家裡的地盤和錢财,等将來爹死了遺産沒準都要被小後娘霸占,這誰能高興得起來!
“不行。”裴憐塵一口回絕,程小滿心思純善,自己怎麼能教他狐假虎威去作威作福。又不放心地盯着李無錯,警告他:“你可别去學宮犯病。”
李無錯來鬧這麼一遭又走了,夜已深了,程小滿幫丁素收拾好了屋子又弄好了床,喊他去睡,丁素歡天喜地地去了,程小滿自己打了水打算擦擦汗,正巧看到裴憐塵送走了李無錯和謝蘭石回來,忽然叫住了他。
“師父。”
“怎麼了?”
“他是遊春會那天,那架驷馬軒車上的人嗎?是師父的朋友?”
“是。”
“師父你認識了他很久麼?”程小滿又問。
裴憐塵還在出神,好一會才應了一聲,說“是”。
“有多久?”
“自小就認識了,得有七八十年吧。”裴憐塵有些算不過來,其實他并不覺得有那麼久,他總覺得自己才剛活了不到三十年,但按事實來說又确實如此。
“好久啊。”程小滿望着裴憐塵,眼中卻流露出些許茫然,“我都想象不出,七八十年有多久,像五個我加起來一樣久。”
時間是最難解釋的東西,裴憐塵想。
“那他以後會是師父的道侶嗎?”程小滿接着問道。
裴憐塵愣了愣,程小滿這問的實在是有些出乎意料。他沉默着,程小滿便也不再出聲。
會是以後的道侶嗎?裴憐塵想,大約不會是吧。李無錯這樣的人,小事常常犯病,大事卻從不犯錯,自己其實并不是值得他犯錯的人。
這數十年間,他早已成了天謹司一手遮天的指揮使大人,人皇且要忌憚他幾分,想從天牢裡撈一個殘廢修士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但李無錯沒有試過。
在自己重見天日之時,李無錯以為自己将要頹然了卻殘生,亦不曾出現拉上一把。
隻有在李無錯發現自己雖為蝼蟻仍掙紮求存、甚至可以為他所用時,才姗姗來遲。
對此裴憐塵倒是坦然,他知道李無錯不喜歡做沒用的事,自然也不會去救等死的人。
裴憐塵有些尴尬地沒話找話:“怎麼突然問起這些?”
“師父同他說話的時候,和同别人不一樣。”程小滿輕輕地說。“師父以後要是······總之,就告訴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