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個即将成年的男人,最簡單的本能。
不知為何有些失望,裴憐塵想,就好像從前那些溫馨而簡單的過往,多少個日日夜夜,全都變了味道。
“師父?”程小滿敏銳地察覺到了他情緒驟然的低落,有些猶疑地退開了些,“師父,你生氣了嗎?”
聽他這麼問,裴憐塵忽然明白過來,程小滿大約并沒有想要冒犯他的意思,隻是還沒學會怎麼藏好自己的欲望。
難道自己要被這個逆徒逼得去打地鋪?
裴憐塵不想打地鋪,他如今能享受的事情不多,不能飲食已經剝奪了他許多樂趣,眼下最能讓他覺得放松和舒服的,大概就隻有睡覺這件事了,此事絕不能退讓。
忍無可忍的裴憐塵轉回身,從枕頭底下拽出自己的發帶扔到程小滿臉上:“你要是不會閉眼睛,就蒙起來!要是胡思亂想,就默念清心咒!”
說罷裴憐塵将被子一卷,手腳并用地抱住了被子筒——他知道自己有夢裡抱人的習慣,因此先把手腳占住,以免睡着後抱了不該抱的,又骨碌翻過身背對程小滿,惡狠狠地說:“睡覺!”
沒多久,青雲閣的老闆扛不住天謹司的訊問手段,将自己知道的都交代了。
裴憐塵隻看到他們将一個不成人形的家夥用草席一卷,帶到遠一些的地方燒了個幹淨。
“不帶回去審訊麼?”裴憐塵問謝蘭石。
謝蘭石擺擺手:“他的記憶已經全部取出來,沒必要再留着這副臭皮囊。”
“他抓那些少年做什麼?”裴憐塵順口問道。
謝蘭石卻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說:“這次辛苦你了。”
裴憐塵明白過來,這是不想同自己說明的意思,于是也不再問。
過了幾日,天謹司将解救出的少年送走,騰出了間屋子,裴憐塵終于不必再頂着程小滿的目光入睡。
卻莫名有些睡不着。
他盯着門窗出神,心想,不知道程小滿現在是不是睡着了。
程小滿當然是沒有入睡的,他甚至根本還沒回屋,而是在天謹司臨時議事廳中,對着半空中李無錯的好奇地打量着。
那顯然是比傳訊符更高級的東西,不但能傳聲,還能看見對方的樣子。
“雲馳,開天會想抓你。”李無錯開門見山,“你最好不要到處亂跑,直接回玉京。”
“抓我?”程小滿覺得莫名其妙,“專門抓我嗎?為什麼?”
“他們在籌備問鏡大典,抓那些普通少年是做引子祭品,但你不同。據說浮夢仙人在上次大典之中,在鏡中看見了你,鏡子指引他抓你去做下一個問鏡人,你對他們十分寶貴。”
“據說?據誰說?”程小滿顯然不信李無錯的鬼話,“我不知道我有什麼可寶貴的。”
“你的父親,跟開天會頗有瓜葛。”李無錯可憐地看着程小滿,“盡管死無對證,但是就目前種種迹象來看,他有極大可能是開天會中的元老。雲馳,你是罪人之子。”
屋裡安靜下來,程小滿沒有立刻搭話,似乎在琢磨這句話的意思。
過了片刻,程小滿面色平靜地說:“關我什麼事?我爹娘在老家種地,你找錯人了。”
“當然,我知道這些舊事同你沒有關系。”李無錯笑了笑,“你師父把你教得也很好,想必你不會重蹈覆轍,前途不可限量。”
程小滿警惕地盯着李無錯,李無錯又說:“你不必那麼緊張,我隻是······”
“你也知道我孤家寡人一個,沒有子嗣也沒有徒弟。”李無錯居高臨下地看着程小滿,“修為境界也好、權勢富貴也好,後繼無人,你有興趣嗎?”
“我對那些沒興趣,你到底想說什麼?”程小滿打了個呵欠。
李無錯盯着他沉默了片刻,說:“沒什麼,隻是給你提個醒,回去睡吧。”
程小滿在心裡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謝蘭石欲言又止地看着他離去,而後問李無錯:“大人,不同他說清楚麼?”
“不必。他既不認為自己生來有罪,也對往上爬沒興趣。這種人,威脅利誘都無用,指望不上什麼。”李無錯說着笑了聲,“幸好他不上進。”
“幸好?”謝蘭石有些不解。
“不上進,就好拿捏。”李無錯攤手。
“大人就不怕,他在别人那嘗了好處,不肯回頭了?”
李無錯得意地瞥了一眼謝蘭石:“不怕,他如今才幾斤幾兩,不回頭又能掀起什麼風浪?隻要他有點興風作浪的苗頭,捏死他跟捏死螞蟻一樣容易;退一萬步說,假正經還在我們手裡呢。”
“裴公子是相信我們才托我們保護小雲學子。”謝蘭石試圖為裴憐塵争取。
“這兩年蝶使暗中為那小子擋了不少麻煩。”李無錯不以為意,“現在正到了他能派上用場的時候。”
謝蘭石說:“裴公子為天謹司東奔西走,天謹司不應當辜負他的信任。”
李無錯卻不太贊同:“天謹司最不能辜負的是絕大多數的仙門修士和大夏百姓,不是某一個人。”
“他們師徒難道不是仙門修士、大夏百姓嗎?”謝蘭石又問。
李無錯皺眉看着謝蘭石:“你到底想問我什麼?”
謝蘭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問什麼,生了好一會兒悶氣,啪地打掉了桌上傳訊儀上的靈石——看見自家大人這副冷血薄情的樣子有點煩,就好像,看見了自己毫無盼頭的未來。
至于程小滿,他先前若無其事地出了議事廳的門,眼下走在無人處,忽地輕輕吸了吸鼻子。
他覺得委屈。
李無錯這家夥,憑什麼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就說自己是罪人之子?!
他知道李無錯這是故意的,一定有個圈套在等着自己跳,若因此被情緒牽着走才是輸了,可他就是忍不住委屈。
程小滿不知不覺地走到了裴憐塵的房門前,推了一下沒推開,這才意識到,從今晚起,自己有另外的屋子了。
可是他覺得,如果自己現在不去看師父一眼,一定會委屈得瘋掉,四下裡看了看确認沒人,鬼鬼祟祟地一推窗戶翻了進去。
裴憐塵正躺在床上發呆,就聽見微弱的聲響,靠走廊的窗戶被人推開,一個高大的黑影做賊一樣翻了進來。
真是莫名其妙,裴憐塵倒想看看程小滿搞什麼鬼,因此閉上眼睛一動不動,裝作睡着。
誰知程小滿隻是走到床邊,輕輕地跪下來,歪頭靠在了自己的手邊,悄無聲息地呆了一會兒,又一聲不吭地翻窗離開。
裴憐塵一頭霧水,第二日再看程小滿,卻又不見什麼異常。
此地事了,謝蘭石要回京複命,裴憐塵原想帶着程小滿再往南走,沒想到程小滿不肯走了,說要直接跟着一起回玉京,哪裡也不去。
裴憐塵不知道他腦子裡在想什麼,但既然本來就是陪程小滿遊玩,如今程小滿不想去,那裴憐塵自然沒有堅持,隻是有些淡淡的惋惜:
聽說春夏之時,某些海域偶爾會出現大片大片的藍色海底螢火,原本想帶程小滿去碰碰運氣。
他哪知道,程小滿眼下壓根沒有遊山玩水的心情,既怕自己引來危險拖累師父,又怕李無錯在路上陰自己,因此隻想趕快和裴憐塵一起回到玉京,至少玉京學宮有重重護陣和許多學官守着,隻要自己不往外跑,外頭的人很難混進來。
一行人就這樣心思各異地朝着玉京出發。
過了幾日,千聞令中傳來消息,要裴憐塵去協助祝青崖追捕剛現身的绛雪。
绛雪實在是難纏,已經耗死了十幾位天謹司的修士,祝青崖現在獨木難支。
裴憐塵得知此事,自然不假思索地答應前去。畢竟當初也是自己和祝青崖一同去調查绛雪之事,做事總得有始有終。
離開的時候,程小滿忽然拽住他的袖子說:“師父,我害怕。”
裴憐塵隻當他是撒嬌,揉了一把他的腦袋,說:“沒事的,你小謝哥哥會送你回玉京。”
“萬一我被抓走了呢?”程小滿問。
“那我肯定去救你呀。”裴憐塵覺得有些奇怪,問:“是不是被之前的事吓到了?放心,那人不是已經被抓了麼。”
程小滿張了張嘴,終究還是什麼也沒說。和師父分開得太突然,他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是他現在還抓不住那個可疑的線索。身在局中,迷霧障眼,他隻憑本能嗅出一絲危險,卻無法在短時間内抽絲剝繭、尋得真相。
師徒二人就此分别。
裴憐塵忙着去解救祝青崖,而與此同時,謝蘭石得了密令先行離去,留下護送程小滿的那一支小隊辦事不力,被開天會的信徒打得七零八落,将程小滿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