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光使沉默了一會,似乎在思忖着什麼,而後才說:“好,你且試試吧。”
程小滿很快被一批活人傀儡押着帶到了“绛雪”的住處,他四下裡看了看,站在屋子中央展開了一個陣法。
能隐約感覺出有溯回咒的影子,但靈流脈絡卻是裴憐塵沒有見過的,像是一個新創的陣法。
裴憐塵正好奇程小滿要怎麼糊弄過去,卻見陣中光影一變,浮現出了人影。
裴憐塵眼睜睜看着陣中那個幻影的自己拖着另一個看不清面目的人進了門,那人反抗之中砍傷了自己,又被自己所殺,而後自己竟直接用手将其撕裂而食!嚼骨吞血,形貌可怖,猶如野獸惡鬼!
程小滿輕蔑地笑了一聲:“吃人?你們這些魔門修士的功法,真惡心。難怪不肯給人看,原來是真見不得人。”
好吧,雖然這借口确實惡心了些,但好歹算是個糊弄的理由。這裡三教九流的人那樣多,這種事并不算稀奇。
裴憐塵懸着的心徹底落了下來,程小滿與開天會并非一條心。
至于他如何打算,裴憐塵并不清楚,也沒有機會問。
這場風波就此揭過,問鏡大典拖不得,據說那面鏡子拖過了日子又得等上幾年才能适逢天時地利有喚醒的可能,因此二使也無意多生事端,隻是叫人對“绛雪”嚴加看管,并未再找他的麻煩。
很快就到了問鏡大典的日子,這問鏡大典有個奇怪的規矩,無論你們私底下是否相識,在大典上都不能露出真容。
這規矩出現的極早,在大約兩三百年前,一位修士在問往祈來中,無意間得到一件有上古之力的神器,形似一面鏡子,擦拭鏡面,便能看見未來之事。
浮夢仙人一個人沒有那麼多未來要看,索性邀請了衆多修士來觀,因古鏡是在人間之外的問往祈來中偶得,浮夢仙人也定下規矩,來客不分仙魔正邪,為免紛争,皆需覆面,不可顯露身份。
起初,衆人隻是聚在一起讨論要問鏡子什麼,将想問之事以詩寫于花箋之上,由浮夢仙人收集,一首首誦出,由與會者選出最想知曉之事。
本是雅集,漸漸地卻有人發現,鏡上鏽蝕越來越重,漸漸不可見影,大家開始想辦法去掉鏽蝕,花樣疊出。
直到有一日,傳鏡會上不知為何爆發了激烈的鬥争。
而浮夢仙人帶着這神奇的鏡子一道消失了。
他修為頗高,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風靡仙魔兩道的傳鏡會就這樣戛然而止,成為了謎一樣的傳說。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百年已過,就在近幾十年内,浮夢仙人竟又帶着鏡子重現于世,并借此機會,向衆人展現了他自遺迹中尋得的神族殘陣。
此陣他已經憑借一己之力複現出四成,因此迅速獲得了一大批擁趸,有不少人願意追随他、一道複原這個陣法。
開天辟地,尋仙登神。
自此,傳鏡會更名為開天會。
裴憐塵行在前往大典的路上,心緒紛亂。
最初的那個浮夢仙人不知是誰,但後來這個帶着上古殘陣現身的,一定是借了前輩名頭的雲疏鴻。
雲疏鴻很聰明,憑他自己的出身和聲望,根本不可能短時間聚集起這樣多仙魔二道的修士,也不可能叫人信服于他。而借浮夢仙人的名頭,行事上則多有便利。
不知他哪裡來的好運氣,這樣的神器和神陣,竟都讓他給遇着了。
裴憐塵心中不免惋惜,按理說,這樣的人是天命所親,若是能潛心修行前途自然不可限量,如今卻走了歪路,早早身死道消。還害了親眷友人,隻留一個幼子在世上,實在是可惜。
唯一值得慶幸的,大約是他借了浮夢仙人的名頭,行事又謹慎小心,雲疏鴻這個名字尚且是幹淨的,目前為止沒有給程小滿帶來任何不好的影響。
深谷之中,日光不至,無蟲鳥之聲。
中央壘起的石台之上,懸浮着一盞鏽蝕嚴重的“鏡子”。數百修士環立其外,皆肅穆不言。
說是鏡子,其實更像一塊圓形的、有些破損的石頭。
石台上站着兩個人,一個身着淡金色的衣袍,另一個則是一身玄黑,結合他們的名頭——扶光使、魄淵使,裴憐塵猜測這二人應當是代表着日夜相關的象征。
“既然人都來齊了,就開始吧。”石台上那穿着玄黑衣袍的魄淵使發了話,衆人聞言紛紛恭敬地看向他。
“浮夢仙人不來嗎?”有人問。
“仙人有仙人的考量。”扶光使笑吟吟地說,繼而耐心地解釋道:“想來不止這位道友,在場許多人,也對浮夢仙人不現身十分不解吧。那我便在此說明白——”
“百年前,素來由浮夢仙人執掌問鏡之事,如今,仙人蔔算得知,天命落在一位後輩身上,因此有意退隐讓位。”
衆人一片嘩然。
“不會就是那個十幾歲的小娃娃吧!”有人十分不滿,“小屁孩懂什麼!我們追随浮夢仙人,是因為他許諾能帶我們去一個靈氣充盈、進階比吃飯還簡單的地方!如今他撂挑子跑了,難道讓我們指望一個!——”
那人話音未落,腳底忽然騰起一圈圈光環,猛地升起來又向内收縮,如漁網一般緊緊勒在了他身上。
竟是五個錯雜在一起的傳送陣!
“這位伯伯,你有哪些想去的地方?我可以把你的手腳和腦袋各自送去。”高台之上傳來一個清朗的少年聲音,衆人擡頭望去,看見一個戴着面具的藍衣少年悠閑地立在高台邊沿,右手指尖蔓延開絲絲縷縷的微光,他五指一動,那個被陣法纏住的中年人身上便立刻沁出血來。
裴憐塵站在人群前方,強自忍下了喝止他的沖動。
程小滿不會殺人的,他一定有自己的計劃,裴憐塵反複告訴自己。
衆人頓時炸開鍋一般議論起來。
會陣法的修士不少,但已經許多年未出過十分拔萃頂尖之人,許多人往往控制一個便需要全神貫注,同時控制五個還這樣悠哉的,實在是罕見。盡管這些陣法的作用範圍都不大,但帶給人的威懾力遠遠要超過它們的實際威力。
那中年人高聲求饒起來,程小滿聞言笑了一聲,慷慨地松開了手,說:“既然你求我,便饒你一命。”說罷望向半空中懸浮着的古鏡,又道:“快開始吧,我等不及要瞧瞧鏡中之事了。”
“開池。”扶光使高聲說。
地面發出微微的震動,中央的石台一分為二向兩邊打開,中間露出的巨大坑洞裡,是一池翻湧的黑氣。
“耀耀古鏡,煌煌神威,
應以日月,奉以天維。”
站在最靠前的三個人也跟着吟誦起來,裴憐塵站在他們附近,也趕緊跟着不出聲地念。萬幸後面的其他人的聲音也很快跟上,一聲接一聲與山谷中的回音混在了一起,他不出聲倒也無人察覺。
就在衆人念到最後一句時,黑氣像煮沸了一樣劇烈翻滾起來,扶光使又朗聲說:“祭牲。”
穹頂上傳來機關運轉之聲,裴憐塵仰頭一看,竟是一隻巨大的籠子被懸吊上了池子正上方,裡面關着幾名少年,正驚恐地哀求呼救着。
“嘿可真别說,這樣的确比之前那次更熱鬧有看頭。”裴憐塵聽見附近有人如此說道。
那些少年的恐懼顯然取悅了這裡的大部分人,他們就像觀賞歌舞一樣悠閑地欣賞着即将到來的虐殺。
裴憐塵憂心忡忡地望向高台邊緣站着的程小滿,程小滿臉上挂着笑,和平日裡沒有什麼不同。
程小滿笑吟吟地看了一會兒籠子裡的人,又垂眼環顧,才說:“開吧。”
籠子下方忽然打開,那些少年瞬間墜落下去!
裴憐塵頓時顧不上隐藏身份,立刻就要出手救人,然而卻有一道靈光比他更快,在池上頃刻間張開了一個覆蓋整個池子的陣法,那些少年撲通落在裡頭,竟憑空消失了。
“快跑啊!”程小滿大喊一聲,裴憐塵擡頭一望,這才發現那些少年竟然都瞬間出現在了程小滿身邊,程小滿左手拽着一個腿軟的,右手扛着一個快吓昏過去的,跑得十分艱難。
幸好還有三個膽子大的還能行動,反應過來自己這是被救了,立刻召出法器簇擁着程小滿一起跑。
“抓住他!”魄淵使高聲喊。
程小滿也聽見了,立刻又用了一次傳送陣,然而顯然是靈力不夠了——要開這樣的陣法卻沒有用祭品喂陣,對布陣人的消耗太大,幾個少年隻瞬移到了數米之外。而程小滿則脫力地踉跄了幾步,險些摔倒。
傻孩子,這樣怎麼跑得掉!裴憐塵心急如焚,程小滿的想法是好的,這是他唯一接近那幾個少年的機會,他靠着自己的天分賭赢了,可是卻差了一點實力!一點需要日積月累、足夠他從容應對危險和變數的實力!
一片混亂之中,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鏡子不見了,裴憐塵顧不得那許多,召出環首刀劈落數個想要對他們出手的修士,踩着那些人的肩頭躍上高台,一把提起了程小滿的衣領,帶着他往外逃。
那幾個少年也都忙抱緊程小滿,像一串葡萄似的挂在他身上。
“果然,你是天謹司的人吧?”程小滿問道,“先前迫不得已,多有唐突,得罪了。”
裴憐塵聽他這樣一本正經裝大人的語氣有些想笑,說:“沒事。”
然而這樣一串人實在是又重又顯眼,就算是裴憐塵也難以在這樣密集的術法攻擊中保全所有人,隻能盡量避開,卻仍是避無可避,被擊落在地。
裴憐塵拉起程小滿繼續跑,試着再次觸發千聞令,仍舊石沉大海;萬幸他對使用千聞令時産生的劇痛已經有了準備,因此并未跌倒。
“這裡的防護陣你能不能破開?”裴憐塵放棄了聯絡天謹司,轉而将希望寄托在了程小滿身上。
“我可以試試。”程小滿急促地說,“但是我不确定,這裡的陣法鴻雁花了很多心思,我之前找借口查探過,有一些了解,但不一定能在這樣短的時間裡——”
“快去找陣眼,我幫你攔住他們!”裴憐塵不假思索地說,既然程小滿的逃脫計劃少了一點實力,那就由自己來補全。
“那你怎麼辦!”程小滿問。
“破掉陣法,我就能聯絡援兵。”裴憐塵推了一把程小滿,“快去。”
程小滿聞言不再猶豫,召出了自己的歸一劍跳上去,忽地又回頭看了一眼裴憐塵,問:“你到底是誰——”
“别啰嗦了。”裴憐塵怕表明身份之後程小滿賴着不肯走,決定拉謝蘭石來當擋箭牌,“我是你小謝哥哥。”
眼下在程小滿看來,謝蘭石就算有再多情非得已,也是故意丢下自己、害自己被抓來的罪魁禍首,一聽是他果然不再留戀,催動歸一劍沖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