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聽到大人和旁人談事,天謹司中的蝶使将要被遣散了,等小祝——我的一個妖族朋友,押送易羽倫回京,等他的······很可能将是牢獄之災。”謝蘭石小聲地、平靜地說。
“為什麼?”裴憐塵皺了皺眉頭,他覺得這件事不對。
“因為他是妖。”謝蘭石苦笑一聲,“人們不可能相信他沒有二心,大人需要給其他人一顆定心丸,他要麼一輩子被關押,要麼同大人簽役使契咒一輩子受人奴役驅使。本來······應該是我。”
裴憐塵隐約聽出了這其中的不公平,卻又不知如何去糾正。
他沒有見過謝蘭石口中的那位小祝,并不知道那是個怎樣的妖,所以如果要他選,他想,他也會選擇保護和自己更親近的謝蘭石。
謝蘭石繼續說道:“曾經的妖主被人族修士暗算身死,妖族無主,内亂愈演愈烈,傷人之事也越來越多,已經有了好幾次規模不大的小範圍交戰。除了那些領了花銀簽的、與人族簽訂過役使契咒的妖,其他的全都要趕出人族的地盤。”
“那你更不能走了。”裴憐塵憂心忡忡地說,“外面聽起來很危險。”
謝蘭石苦笑兩聲:“我也不想走啊,可大人不願與我簽訂契咒,我不走,大人要如何自處呢?我留在這兒,他便會落人口舌。”
裴憐塵也不知道。
“我探過大人的口風,為了保護人族,他們打算找個合适的時機,跟妖族全面宣戰,将兩族重疊的領地徹底奪回,将妖族趕到無人之地,立下界碑。”謝蘭石低落地說,“就像問往祈來一樣。”
“問往祈來?”裴憐塵重複了一遍。
“哎你失憶了,問往祈來就是一個遊離于人間的小世界。”謝蘭石無精打采地解釋道,“我還偷聽到,大人是打算讓妖族先自個鬥自個的,等鬥出了幾個拔尖的,他們再插手,扶持其中一個立為妖主,暗中協助這個妖主統一中洲妖界。當然啦,這個妖主必須放棄絕大部分已經建設成熟的領地,去蠻荒之處落腳,與人族劃界而治、各不相擾。”
裴憐塵想了想,說:“那你去當妖主。”
謝蘭石失笑:“怎麼可能!我才不想去妖界呢,我偷偷跟你說,你不要告訴别人,其實不光是我,還有好多妖也不想去妖界,我們悄悄聯絡起來了,想要以後僞裝成人,分散混進人族裡。至于僞裝的丹藥和術法,大家還在抓緊鑽研呢,隻是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躲躲藏藏的多難受呀,萬一被抓到了怎麼辦?你去當妖主,不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和李無錯往來了。”裴憐塵還是覺得當妖主比較好。
謝蘭石安靜了一會兒,說:“小憐塵,我是花妖。”
“花妖怎麼了?”裴憐塵側過頭嗅了嗅,“好香,喜歡。”
“是最低賤的妖。”謝蘭石語調平靜,“最難修煉、最難修出人形,修成的人形還是陰陽同體的怪物,靈力低微,身體孱弱,一年裡有數月花期,不能自控、欲海沉淪。而且——”謝蘭石頓了頓,“修煉成妖的花,隻能跟同族或是人族繁衍後代,汁液又有助于修行,對于其他妖來說,是很好用、又沒有後顧之憂的脔寵,很多厲害的妖會把花妖抓回去囚禁以便使用。”
裴憐塵聽得雲裡霧裡的,謝蘭石所說的這些,對現在的他來說還是太過高深了。
什麼欲海沉淪,什麼有助修行,什麼叫脔寵,什麼是囚禁,他都有點不太懂。
謝蘭石看他迷惑的神情就知道他沒有聽懂,笑了笑說:“總之我如果離開這裡,隻要一步行差踏錯,下場肯定非常非常慘,說生不如死都是輕的,我害怕呀,小憐塵。”
“那你不要走。”裴憐塵聽着也覺得有些害怕,“想辦法留下來呀!”
謝蘭石苦笑:“留下來?我不想嗎?我方才不是說了,要麼有能長久裝成人的法子,要麼同什麼人簽訂契咒成為他的役使妖靈,這兩條路,眼下都還沒走通。”
“役使妖靈?那是什麼?”裴憐塵有些聽不懂。
謝蘭石想了想,解釋道:“就比如,你養了個不是人的東西,用一個法器收着它,它平日裡沒有主人的允許不能出來,隻有你需要他幫你做事的時候,它才能出來,而且必須聽從主人的每一句命令,否則就會立刻遭受反噬而亡。”
裴憐塵不解:“主人這麼讨厭呀,那若是主人死了呢?”
謝蘭石說:“那役使妖靈自然也跟着死了呀。”
“可是役使妖靈死了主人不會死,憑什麼?”裴憐塵皺起眉頭。
謝蘭石好笑地敲敲他的腦瓜:“沒有憑什麼,就是這樣的規矩!”
然而就在謝蘭石搖擺不定時,妖族又折騰出一件大事。
某支妖族的大軍侵占了人族的地盤,屠殺了一城無辜的百姓。
一時之間,兩族關系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地步,天謹司中很快出現了要求“殺盡妖物”的聲音,民間亦有許多人上書請願,請李無錯斬殺謝蘭石以作仙門表率。
李無錯叫人列出謝蘭石曾為天謹司出生入死的樁樁件件,以有功勞之名不予處置;然而群情激憤的衆人并不會在乎這個妖物曾經為人族做過什麼,天謹司爆發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内亂。
内亂平息後,李無錯強硬地将天謹司上下清洗了一番,但仍舊沒有動謝蘭石。
衆人對他議論紛紛,說他的心恐怕早已偏到了妖族。
好巧不在,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前去相危地押送易羽倫的祝青崖突然反水,在回玉京的路上動手殺了易羽倫,切斷了與天謹司的聯系,等靈輿圖再度追蹤到他的蹤迹,祝青崖已經在邊境與車厄國的開天會殘部會了面。
易羽倫當初因為易羽霄被牽累,封印靈力流放入相危地,本就有許多人為他不值,如今他為人族通風報信、本可戴罪立功,卻又橫遭此災,死在效力于天謹司的妖物手裡,一石激起千層浪。
最要命的是,祝青崖所用的匿蹤法器,是謝蘭石給他的。
出事之後,謝蘭石又偷了李無錯的令牌,潛入天謹司悄悄幹擾了靈輿圖,以至于祝青崖徹底躲過了追殺。
對此謝蘭石的解釋十分簡單:一來,他不是祝青崖的同謀,給匿蹤法器的時候并不知情;二來,幹擾靈輿圖放走祝青崖,的确是他幹的。
要求誅殺謝蘭石的上表如雪片一樣飛入李無錯的書房,可他隻是把謝蘭石關在院子裡,不許他再出去。
“大人你殺了我吧,我沒想到小祝是與開天會勾結。”謝蘭石主動找上了李無錯,“我這些日子總呆在家裡,消息聽得零零碎碎,我以為,你們是因為,他是妖,所以要······殺他立威。”
“你這是怪我不許你出門?”李無錯淡淡地問。
“不,我隻是怕大人恨我。”謝蘭石無力地辯解道,“若是當初沒有大人的知遇之恩,我還不知要過怎樣凄慘的日子。大人,你殺了我平息悠悠衆口吧,你們人族說士為知己者死,如今我也能算死得其所。”
“滾。”李無錯正煩着,簡明扼要地發表了自己的意見。
謝蘭石聽話地趴下來往外滾,李無錯又叫住他:“身上癢就去洗洗,别在這兒丢人現眼。”
謝蘭石不滾了,靜靜地躺在地上,偏過頭去望着李無錯,說:“旁人都說我是禍世妖姬,将大人迷得不知東西南北了。”
“希望你有點自知之明。”李無錯垂眼批着卷宗,并不看他,“沒有禍世妖姬會在地上打滾兒。”
謝蘭石沉默了一瞬,換了個更妖娆的姿勢,側躺着撐起臉,道:“那······大人不來嘗嘗滋味,豈不是白白背了罵名?”
李無錯筆尖一顫,夜色中不知何處炸開了無聲的春雷,卷宗上劃開一道嫣紅的朱砂。
“大人,正是春天呢。”謝蘭石說着起身撥開了衣襟,露出了貼身纏着的素綢帶,緩緩解開,“或許是我的最後一個春天。”
李無錯終于從卷宗上擡起眼來看向謝蘭石。
素綢帶飄落在地,随之墜下的是輕軟的絲袍。
以人族的眼光來看,他的身體有着最不堪的畸形,但的确當得起“禍世妖姬”四個字。
這株蘭花褪去了在人間的所有僞裝,開在這場黑夜裡,比月光還要皎潔。
“你想幹什麼呢?”李無錯不動聲色地捏緊了指尖的筆杆,那玉質的筆杆上靜悄悄地蔓延開細細的裂紋,“雲雨一場當作報答,然後自戕?你這是報恩,還是給我添堵?”
謝蘭石沉默了許久,才輕輕地說:“大人,你就當是,賞我最後一場夢罷。”
“你闖得禍還嫌不夠大麼,憑什麼叫我賞你?”李無錯捏碎了手中的朱批玉筆。
謝蘭石被他問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事情總會解決,紛争也總會平息。”李無錯望着謝蘭石,目光沉沉,“穿戴好你的衣冠,暴雨雖至,有人為你遮風擋雨,不要自己跳入泥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