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内。
東方翻出了一線魚肚皮,小雨淅瀝之下衆人皆跪得昏昏沉沉,見四下寂靜,孫輔開口道:“楊閣老,今日一谏,必将載入史書,你我功過都在史官一念之間。”
楊奇雖年過花甲,但背脊依舊挺直,幹枯的白胡虬髯,閉目養神的神态好似一口穩态的鐵鐘:“孫相是不是誤會了,老拙早已緻仕,如今在這也不過是看不慣内監幹政,再者念着太後的舊情,順路來看看她老人家。”
孫輔回道:“忠臣留青名,佞臣留罵名,誰不想名留青史、築碑立文?緻仕一事聖上始終懸而未落,楊閣老德隆望尊,今日若不是你,士大夫又怎能自發結群?依我之見,楊閣老應早日歸朝持務,領袖清流。”
“自古功名半紙,行沽名釣譽之事非老夫之願。”楊奇阖目養神,不理會孫輔:“行省之務,汝曹勉之。”
自讨了個沒趣,孫輔也不再開口。若非太後命他将密函轉交給楊奇,怕今日他還見不着這位楊閣老。
哪又何妨?孫輔睡眼惺忪,然而心中亮比明鏡。今日事畢,他定會被文官頌德,載入史冊,日後就算沒有太後這棵參天大樹,他孫家照樣也是孫家的頂梁柱。
保和殿的喧天鑼鼓早已平息,正當門内宮人掂量這幫文官還要跪到幾時時,太和殿被人猛地推開。
郭浸一身藍灰掐金蟒袍,王文今伴其左右,後面跟着一排捧着黃銅鎏金壺的宮人。見衆人悄聲議論,郭浸道:“聖上在隔兒飲了一宿的酒,特命灑家賜諸公良酒,同登鶴樓共賞日出佳景,聖上還說了,保和殿大門今天不閉,若有大人想讨酒賞景的,直接過來就行。”
郭浸的話引起人群的不滿,排首的學生心中明鏡似的:“鶴樓乃太皇帝登高時為勉勵太子所建,所謂立身不高一步立,如塵裡振衣,泥中濯足,吾等白衣無功,聖上怎會邀請?!你這酒中莫不是摻了毒藥?”
王文今端着酒碗,悉數倒在說話人的頭上:“摻了毒藥你也得喝!”
身後人嚷嚷:“王文今!你豈有此理!”
郭浸也稍變了顔色,低聲警告道:“文今。”
“你對他客氣什麼?在他們眼裡你就是個閹人!”王文今咧嘴笑着,又往郭浸面前啐了一口,“女人行事,不堪重用。”
郭浸也不惱,隻是逐句解釋:“諸位心系朝政即是有功,太和殿也好,鶴樓也罷,天下之大,盡是王土,諸位還是莫要辜負了聖上的心意為好。”
見無人動搖,郭浸捧過酒觥,半跪在楊奇的面前:“楊公,聖上特别交代我,說楊公年紀大了,又有緻仕之意,不必趟這趟渾水。”
盡管郭浸身形偏高,言語之間又無其他閹人的媚氣,但光是宦官這一身份就足以引起旁人的不滿,站在楊奇身後的學生見郭浸靠近,拔地而起要推搡郭浸:“你這腌臜人!莫碰我先生!”
眼見形勢不妙,楊奇當機立斷搶在學生面前:“老臣——!叩謝天恩!”
衆人還沒反應過來,楊奇已端起酒觥,就着雨水仰頭一飲而盡。
身後衆人驚呼:“老師!”
“好酒,的确是好酒!”楊奇揮手示意,扶着膝頭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連線的小雨打散楊奇的花白的發髻,楊奇仰面站在在風雨裡,口中喃喃長殇:“可是聖上啊!吾等罪臣!又怎敢飲賜酒、登鶴樓?!”
幾日積攢的情緒在一杯酒中醞釀發酵,回過神的人中有眼窩淺的,已經暗自摸起了眼淚。
“士大夫一身賤肉,唯有文人骨重逾千金。”楊奇站得吃力,素袍上早已磨出了洞,滲出了血,腿腳稍使點勁就哆嗦不已,需要身旁的人扶着才能站直,身後幾個門生不敢怠慢,主動上前攙扶,然而他卻毫不在意似的,以一種滑稽的、踉跄的方式往門外走:“想當年朝廷自太皇帝初改舊制築鶴樓勉天子,設吾等立于太和殿之右,示帝勤政。”
楊奇聲音渾厚,字字泣血:“因一國之政萬人之命!如今朝堂之外百姓未安,四夷未附,兵革未息。朝堂之内卻奸人附勢,群吏弄法!吾等一片赤忱丹心,恐帝位危矣!吾君本懸鏡明君,心挂社稷,奈何識人不清,固寵竊權!使閹宦作權臣,擺弄權術!豈知千麗句,不敵一讒言!吾當上谏,權臣誤國!閹人誤國!應先誅後除!”
楊奇身後衆生齊唱:“營營青蠅,止于樊。豈弟君子,無信讒言!營營青蠅,止于棘。讒人罔極,交亂四國!”①
保和殿外楊奇再次下跪,重重地磕在地上:“若能還我朝萬裡山河,老夫一介薄臣願當以死明鑒!待到他日嗚呼碑下,再吊忠臣!”
“萬萬不可!忠臣孝子,一生長為君親!”孫輔緊挨着楊奇,一同磕頭:“聖上開眼,永城銅礦乃是國之根本,不可聽信閹人的隻言片語!吾等奏請聖上特設司政,親查此事!”
雨勢愈發變大,保和殿内安國武侯之子黎奕帶刀站于殿前,錦衣衛拔刀立于殿中,光影交錯中鹹豐帝身着龍袍,獨坐高堂,臉色愈發晦暗難看:“卿本良臣,竟如此糊塗!”
鹹豐帝的聲音冰寒刺骨,眼中浮現殺氣,王林見狀将手扶于雁翅刀上。
殿内外一片死靜,楊奇領着衆人跪在門外僵持,鐵了心似的始終沒有擡頭。
“朕再給你一次機會。”鹹豐帝終究服軟,起身隔着朱門立于孫、楊二人面前,“銅礦一事,你們是否還要一個公道?”
楊奇字字铿锵:“銅礦事關社稷,聖上并非要給老臣一個公道,而是要給天下人一個公道。”
又是天下人!又是天下人!
鹹豐帝閉上眼,那日與太後對峙的畫面湧上心頭,他的母親,不,他的孫家嫡母與眼前的人無限重疊,好似成了一個妖異可怖的鬼影。
雲霾之下陰雨細密如銀毫,鹹豐帝仰頭,茫然看向四周,朱漆門、同台基,金鱗黃甲騰雲龍,這一切都是他的,都是他趙家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元的子民,大元的青銅礦,大元的銀财,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他想要的話拿來便是了,為何以前要孫家人同意,如今要這幫朽臣恩準!
天子窟儡,原來皇位之上,誰都可以指指點點,權勢這柄彎勺之内,竟然密密麻麻站滿了這麼多人!
鹹豐帝火上心頭,一掌拍在案上,語調漸冷:“好一個天下人的公道?!如果朕非不查呢?!”
楊奇毫不畏懼,披頭散發跪在泥水裡:“閹人碩鼠,貪贓國帑,聖上若不即刻立法,那請聖上賜臣一死,送臣去見先帝,複先帝托付之恩!”
“放肆!楊閣老怎可對聖上這般胡言亂語!”王林雁翅刀指,刀尖離楊奇不過半指。
“先生!”身後的學生驚呼,忙跪下磕頭:“聖上!士大夫清流自守,争先士卒,敢為社稷!劉家高适願先為屍谏!”
“王林!”黎奕怒道,“聖上三思!今日乃喜宴!”
然而劉高适的話激起千層浪,身後衆人也抱身大呼:“東枋巷許家子謙願為屍谏!”
“士大夫陳家孝元願為屍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