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馬文才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直至天邊泛起魚肚白,隐隐約約地沉入睡夢。
大年初一,按會稽郡地方習俗,不出門,不集會,不開業,不争吵,綜合起來就是四個字——謹言慎行。
馬文才難得拖到日上三竿才起,馬府上下都感到驚奇,馬太守想着既是過年,貪睡也無妨,就由他去。
他起得晚,早午飯混一塊,都端進房裡吃,飯後,馬興委婉問起公子晚起緣由。
“昨夜在看書,一時忘了時辰。怎麼?有問題?”
馬興直搖頭,“公子勤學,我哪敢置喙。隻是早上老爺和側夫人問過幾回,我轉達他們的關心而已。”
馬文才輕哼一聲,“虛情假意。”
馬興見公子面色不善,飛快轉換話題,驚喜地問:“公子,你這手串從何而來?看着好生精緻。”
“是英甯的禮物。”
“祝公子?”馬興驚異更重,“這當是朱砂罷?我聽聞隻有金龍寺才有這樣的朱砂手串,而金龍寺遠在姑蘇城,從祝家莊過去,就算是坐最快的馬車也得一天一夜。”
“此話當真?”
馬興道:“公子可是忘了?夫人生前帶我們去過,她還為我娘親求過簽文,公子你瞧,這塊玉佩就是從金龍寺求來的。”
馬文才看過,把玉佩還他,在馬興戴回胸前時刻,開始回憶當初。似乎真有這樣的事,但他那時不過三四歲,隻記着去過寺廟,見過一群僧人,可究竟是哪座寺廟,他倒是沒多少印象。
“說起來,公子房間這座觀音像不正是來自金龍寺麼?”
馬文才看去,那座觀音像仍立在佛龛上,一塵不染。
當年母親原本也想為他求塊玉佩随身攜帶,可他幼年戴長命鎖時,被調皮的親戚孩子拽着項圈勒,險些命喪當場,自此再也不願意在脖子上攜帶任何飾物。
母親便轉求一座觀音像,放在他房間,時時庇護。而如今,祝英甯又從金龍寺為他求來朱砂手串。
“當真有趣。”馬文才輕聲說。
“公子?”
馬文才道:“你先下去罷,我要看書了。對了,取紙筆來。”
“是。”
馬興放好紙筆,又換上新的熏香,關門退下。
馬文才摩挲手串,提筆開始寫信,寫完之後,暫存一旁,開始正式翻閱祝英甯送來的小人書。
同樣的小人書,祝英甯也給自己買了一套,若說馬文才看書是一如既往的沉穩,那祝英甯就是沒事瞎樂呵。
祝英台正在剝糖炒栗子,無比迷惑地看着他,“有這麼好笑嗎?說出來讓我也聽聽。”
祝英甯還在哈哈笑,念句子時整個肩膀都在抖,故事本身其實隻能算五六分好笑,但結合他的神情與動作,偏就拉到七八分。
祝英台實際沒聽太清楚他說的什麼,不過類似的故事,她曾聽夫子說過,夫子說的時候聲情并茂,她跟着笑了兩聲。事後跟銀心提起,又覺得沒那麼有意思,而到哥哥這兒,反倒是能探清其中趣味。
兄妹倆笑了好一會,祝英甯漸漸緩過勁,放下小人書去敲核桃吃。
“不行,笑得我頭疼。”他說,“你說這些古人怎麼會有這麼多笑料?不對,其實經曆本身普通,寫的人本事大,能寫得惟妙惟肖。”
祝英台道:“這便是有本事。”
她拿過哥哥分來的核桃,幫哥哥也剝了兩顆栗子,問道:“你怎麼想起買這種書?我記得那天在書攤上見到這些書的時候,上頭都在落灰。”
在這時期,這種小人書多被稱為閑書,而讀書人多追求考學、做官,自是要常讀經史典籍,定然對這些小打小鬧的作品沒甚興趣。
至于非讀書人,打字都不識幾個,撐死看個圖畫,可要是有看圖畫的時間,不如多種兩塊地,多賣兩件貨,又或者去寺廟裡聽大師們談佛法。
于是,這種小人書銷路始終不大好,且大多缺胳膊少腿,祝英甯費了好大工夫才集齊三套。
“英台,你說文才會喜歡這種書麼?”
祝英台道:“不好說,但我覺得山伯一定會喜歡。”
“他回你信了麼?”
“還沒。哥哥,你當真糊塗,大年初一,哪個信使會出來做事?再快也得明天。”
祝英甯支着臉,“這倒是。我真的很好奇文才的反應,肯定很有趣。”
“你還說我成天張口閉口山伯,你呢?不是文才,就是文才。哥,你愛吃桃子嗎?”
“一般。要是有脆的,幫我留一個。”
祝英台調侃道:“那你會分給馬公子一半麼?”
祝英甯一時沒反應過來,回道:“如果就隻剩一個,倒有可能。要是有多的,幹嘛還要分着吃,又不是吃不起。”
意識到什麼,他喉頭一噎,“祝英台!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哎呀,我就是随口一問,沒想到你還真的回答了。”
“這話我們私底下說說就行,可别出去瞎說,會壞他名聲。”
祝英台道:“那你對他可有這樣的心思?”
祝英甯一頓,猶豫着搖了搖頭,“我當他是我弟弟,你知道的,我從小就沒有弟弟。要是可以,我更喜歡給人當爹。”
祝英台:“……”
“想當爹就早點成親,自己生個呗。”
祝英甯道:“帶孩子太累了,我更喜歡當朋友的爹。”
“好古怪的癖好。哥,你真的确定自己沒什麼毛病嗎?”祝英台關心道。
祝英甯揮開她伸來想要探體溫的手,“你不知道,這是很多男人的喜好。不信的話,你去問問山伯,沒準兒他也有這個想法。”
祝英台朝他呵了一聲,“山伯才不會有這麼奇怪的想法呢。”
“那可不好說。”
見祝英台擡手要打他,他忙舉手格擋,結果妹妹隻是虛晃一槍,轉而繼續吃栗子。祝英甯再敲了兩個核桃吃完,重新靠回榻上讀未完的小人書,而後又是一連串清脆笑聲。
正月初一一過,整個會稽郡就又活泛起來,大家憋了一整天的話沒處說,見着親朋好友一個勁兒地吐露。
初二這天,祝英甯全家得去祭祖,一到這天,甭管遠的近的,男的女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隻要是親戚,都會聚集在這裡。
祝英甯和祝英台兄妹光是盤親戚關系就盤了大半個時辰,兄妹倆後來一合計,他倆在老祝家氏族裡的輩分還挺高。
這種感覺來自一位跟自己祖母差不多歲數的老夫人喊他們為弟弟妹妹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