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才徑直進入主簿們的辦公區域,他們見着他,起身行禮。
“您眼下可有空?”他問相對熟悉的主簿。
“司馬大人請說。”
馬文才道:“幫我寫張通緝令。”
他借來主簿的筆,在新的宣紙上畫下通緝者相貌,說道:“罪名是殺人未遂。”
“殺的何人?”
“我。”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
“司馬大人,此言當真?”
“我如何以公務扯謊?今日能張貼麼?我還收到消息,此人近日流竄于會稽郡一帶,屆時也下發到那兒罷。”
“是。”
馬文才颔首,離開此地,同刺史告過假,帶上弓箭騎馬。
“我有私事要辦,你且回馬家去罷。”他對馬興說。
馬興稱是,目送公子遠去,坐上馬車調頭回馬家。
到得蕭家門口,馬文才不等通報,強行闖入,見得正在庭院喂魚食的蕭老夫人,問道:“祝英甯去了哪裡?”
“你何時變得這樣無禮?”
馬文才道:“馬誠忠派人傷了祝英甯,他的人以為那是我。”
蕭老夫人的手一頓,“傷了祝英甯?此事當真?”
“祝英甯現在在哪裡?”
“你知道了又能怎麼樣?”
“你讓他去做什麼?”
蕭老夫人道:“此事與你無關,早些回去罷,你還有婚事要籌備。”
“外祖母,你應當明白我的脾氣,不問個清楚,我是不會走的。您究竟跟祝英甯說了什麼?您可以選擇不說,我照樣會去查,但到時就是不同的結果。”
“我說了,這件事與你無關。”
馬文才道:“祝英甯的事就是我的事。既然您執意如此,那孫兒就先告辭了。”
“他去拿賬本了。”
馬文才腳步一定,轉身看她,“賬本?什麼賬本?”
“一本能夠傾覆朝堂的賬本,它涉及到了你的父親馬太守。”
“您這是在送他去死!”
蕭老夫人道:“我相信他的本事。而且,我需要能夠拿去堵那些迂腐之人嘴的東西,這本賬本最合适。如果事情能成,别說是你馬文才娶個男妻,連他祝家都能一步登天。”
“如果事情不能成呢?”
“你不相信他嗎?”
“我相信他,但我不相信你們。”
蕭老夫人說:“我既敢讓這樣一個毛頭小子去做這種危險的事,必然已是做好萬全之策。”
“真的?”
“我對英甯的喜愛不亞于你,但同樣的,我也有我必須站定的立場。”
“那請您告訴我,他究竟去了哪裡?”
蕭老夫人報了個地點,馬文才二話沒說轉頭就走。他離開不久,蕭老爺踱來,說道:“看你,偏要做惡人,結果惡不像惡,善不像善。”
“總比讓那些老古董為難他們要好。有老謝消息了嗎?”
“還沒有。沒消息比壞消息好,起碼有個念想。”
“或許罷。”
*
祝英甯坐在樹下,對還在挖坑的母子二人道:“二位,要不你們挑個人跟我換?我來幫忙。”
郭夫人道:“你是傷者,應當好好休息,這大熱天的帶你出來折騰已是不好意思,又如何能再讓你來幹活?”
小寶也搭茬,“對啊,英甯哥哥,你就先坐着,反正我們也快挖完了。”
沒過多久,母子倆放下鋤頭,祝英甯起身去看,其中空無一物。
“不是這裡嗎?”他問。
郭夫人搖頭,與兒子一道挖土填坑。
“這是第四個地方了吧?你們平時娛樂活動還挺豐富啊。”祝英甯道。
郭夫人道:“我家老爺說想讓小寶有個快樂的童年,所以常與我一道想些遊戲玩。祝公子,你累嗎?要是累的話,我們就再歇會兒。”
“你們歇會兒吧,我坐得有點腳麻,起來活動活動。郭夫人,接下來還有哪些地方?”
“不多了,應當還有三處。”
小寶道:“前面不遠處有條小溪,我們有的時候也會在那兒釣魚。”
“祝公子,要不我們直接去那兒罷,大家洗把臉會涼快點。”
“你們還有力氣嗎?挖了那麼久的坑。”
郭夫人道:“沒事,又不是用腳挖,走罷。”
他們一道往前頭小溪去,路上他們說了在小溪邊發生的事。
“郭大人有過将寶藏藏在溪水裡的經曆嗎?”
小寶回憶着,“有,但是差點就被魚吃了。而且,我們今天沒帶釣竿,估計不好拿。”
“這溪水淺,估摸着下去撈撈也行。”
“也好,正好我也想玩水。”小寶嘻嘻笑道。
郭夫人道:“祝公子,你這傷還是别碰水了,我怕出事。”
“難道我又要坐着幹看嗎?”
“你是傷者,還是先靜養罷。”
祝英甯無奈,走到樹下靠着,看母子倆在水裡翻找。午後太陽有點毒,曬得他眼睛有點疼,他擡起手擋在額前,看他們動作。
“這裡好像還有魚,晚上還能加餐。”他說。
小寶道:“那你等我給你抓魚吃,我抓魚可厲害了,連爹都比不過我呢。”
郭夫人輕笑,繼續尋找。
又過去好半天,小寶忽然咦了一聲,對他娘道:“娘,我摸到一個軟軟的石頭。”
“石頭哪有軟的?”
“就有啊,你等等,我給你撈。喏,就是這個。”
郭夫人接過,果然比一般的石頭要軟,她心跳快了幾拍,翻看這個‘石頭’,而後找到破綻,将皮揭開,一連揭了三層,看到裡頭被油紙牢牢包裹着的冊子。
“祝公子,我找到了!祝公子?”
母子倆趕忙跑過去,隻見祝英甯滿臉通紅,整個人顯得有些疲憊,好似中暑。
“快,小寶,跟娘一塊将你英甯哥哥搬去樹蔭下。”
“二位莫急,交由老夫便是。”
郭夫人詫異地看着忽然現身的美髯公,“您是?”
“老夫不過一方遊醫,夫人可喚老夫一聲夏陽翁。莫愣着了,且扶他去陰涼處,老夫好為他施救。”
*
馬文才下馬,看向聚在郭府門前的官差,問道:“出了什麼事?”
“你是何人?”官差喝問。
馬文才取出随身令牌,冷道:“我乃揚州府司馬馬文才,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官差一下子變了臉色。
要知道他們可是揚州府下屬的領域,眼前這位可是他們上官的上官,得罪不起,忙道:“回司馬大人的話,這些個都是歹人,您瞧着那個女人沒有?她假冒郭夫人,殺害了好幾個人,而且連屍體都沒見着。”
“真的郭夫人呢?”
“據她所稱,還在密室裡關着,我的手下已經去查了。”
正說着,他口中的手下奔來,回說密室裡空無一人。
那官差愕然,“怎麼會空無一人?”
“也不能說沒人,見到了幾套衣服。”
“呈上來。”
官差一看,“怎麼還有道袍?還有道士前來做法事嗎?”
“是的。不過聽他們說,這衣服後來被穿在一個稻草人身上。”
“稻草人?難不成是那個道士變成了稻草人?奇哉怪也。”官差頭子說,他看向馬文才,換回先前那副讨好姿态,“司馬大人,您可是要移駕前往我們衙門?我們知縣大老爺可是非常敬佩您這樣的少年英才。”
馬文才道:“讓那假冒郭夫人的人過來,本官有話要問。”
“是,還不快去。”他踢了下屬屁股一下。
那假冒之人過來,哭哭啼啼,見着馬文才這冷臉樣子,更是畏懼。
“你府上來過道士?”
她點頭。
馬文才又問:“多大年紀?生得什麼模樣?”
“這……”
“司馬大人問你話呢!快點如實交代!”
那女子又哭了兩聲,回道:“那小道長,他,他年紀很輕,模樣生得很俊,個頭比大人你稍矮一些,說話文绉绉的。他還說什麼龍井,油墨,我聽不懂。”
“可還有别的特征?”
“他左腕上好像戴着一串紅色珠子,我看不大清。”
“你受何人指使?”
那女人不答。
“是不是馬誠忠?”
見她身子不自覺僵直,馬文才眼裡暗了暗,“帶走罷。”
官差押人離開好一會兒,馬文才眼瞅沒得到更有用的線索,返身便走,倏然迎上匆匆回來的郭夫人母子。
“你是何人?”她問。
老管家顫巍巍喊了聲夫人,隐有哭腔,二人相扶垂淚。
馬文才問道:“你是郭夫人?”
“公子是?”
“我乃揚州府司馬馬文才。”
不等郭夫人回應,小寶大喊一聲,“你就是馬文才?真的嗎?”
“如假包換。”
小寶不住打量他,“哇,果然聞名不如見面,英甯哥哥說得真對。”
“英甯?祝英甯?他在哪裡?”
小寶駭了一跳,下意識去抓娘親的衣服,郭夫人和老管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強大氣場怔住,心說不愧是将敵人當菜切的人。
過去稍許,郭夫人穩定心神,回道:“他走了。”
“走了?有說去哪裡嗎?”
郭夫人道:“他送我們到巷子口後就随夏陽翁一道離開了。”
“夏陽翁?”
郭夫人點頭,“若司馬大人這時候去追,興許還能見着人。”
“多謝。”他走出兩步,想到什麼,轉頭道,“郭大人的冤屈,我們會查個水落石出,保重。”
“多謝司馬大人。”
馬文才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巷中。
“小寶,人都走遠了,回去罷。”
“管家爺爺,我晚上想吃鮮肉湯圓。”
“好的,小公子,這可是爺爺的拿手菜。”
馬文才尋了一路,不光是祝英甯,連夏陽翁的蹤迹都尋不見。他繞了一大圈,往衙門那兒去。
馬蹄聲遠去沒多久,祝英甯和夏陽翁從一家酒樓裡出來,前者笑道:“先生,我的推薦沒錯罷?是不是很美味?”
夏陽翁撚須朗笑,“小友果真會享受人生,隻可惜小友身上還有傷,不能陪老夫喝個盡興。”
“待我這傷好了,再陪先生痛飲。”
夏陽翁繼續笑着,“有老夫的醫術在,這樣的日子可就快到咯。”
“先生,我們現在要去哪裡?”
“吃飽喝足,自然是要去做正事。走罷,小友,同老夫去趟揚州府。”
祝英甯連聲拒絕,那裡可是馬文才上班的地方,他實在不好意思見他。
“小友,你可是有什麼顧慮?”
“我,我和馬文才鬧掰了,他在那兒任職。”
夏陽翁道:“但東西總該托付給可信賴之人,老夫就信這揚州刺史。”
“那,那能不能您去交?我在遠處看着?”
“善。”
祝英甯松出一口氣,“那我們現在出發吧,早點了結這事,我早點回家。”
“走罷。”
馬文才讀過認罪狀,問道:“蠱蟲?”
“是的。”衙門主簿回答,“據犯人招供,已有三人死在她手上,還有一人生死不明。”
“祝英甯。”
主簿問了名字寫法,馬文才告知,随後道:“指使者畫像何在?”
官差雙手奉上。
馬文才道:“此人在早些時候已是通緝犯,大概晚些時候公文就會下達到你處。”
“是。”
“之後若有新的線索,直接上報揚州府。”說完,馬文才放下狀紙離去。
他南下,祝英甯北上,又錯過一回。
馬府管家沒想到馬文才會忽然回來,急急忙忙命人準備他那份飯菜。
“我爹呢?”
“老爺正在書房,公子同我一道去罷,這弓箭就交由下人,給你放回房間。”
“不用,我稍後就走。”
“還是吃頓便飯再走罷,都已經吩咐下去了。”
馬太守早早聽到動靜,快步開門出來相迎,笑道:“文才,怎麼這時候回來了?是有什麼事嗎?”
“對,是有事。”
隻見馬文才退後幾步,拔箭架弓,在管家的驚呼聲中朝馬太守射出一箭。馬太守躲得快,但箭還是擦過他右手。
“文才!你這是在弑父!”
“快來人呐!”
馬文才下一箭指向管家咽喉,冷道:“繼續喊啊,看是他們腳步快,還是我的箭快。”
管家猛打幾個寒戰,跌坐在地,馬文才松弦,那箭直接紮進管家右肩,疼得他直叫。
“馬文才!你到底在幹什麼?”馬太守喊着,從屋裡取來佩劍。
馬文才又是一箭,射中他手腕,“你們派去的殺手已經在通緝令上,落網不過是時間問題。”
“馬誠忠,是你先殺子未遂,子才反抗弑父。”
“那個人根本不是你!”馬太守喊道。
馬文才冷笑,“那又如何?”
他當着兩人的面,拿出一支箭猛然刺進右肩,“現在是了。”
“你為了祝英甯竟能做到這種地步?”馬太守震驚,又忽然笑了起來,“隻可惜,你接下來隻能見到他的屍體。”
“看在父子一場的份上,不妨告訴你,我的手下有個用蠱高手,她早就按照我的命令喂祝英甯吃下蠱蟲。隻怕眼下他已經腸穿肚爛,化成一淌水了。”
“不過你放心,爹不會怪你,你年紀還小,仍舊是任性的時候。隻要你乖乖認錯,爹既往不咎。”
馬文才冷冷道:“究竟是我要來求你,還是你要來求我?馬誠忠,看在父子一場,我勸你盡早去認罪,否則别怪我不念父子親情。”
言畢,他毫不猶豫轉身離去。自醫館出來,天已然黑透,馬文才忽然發現,他眼下無家可歸。
他自嘲地笑笑,那樣的家不回去也罷。這樣想着,他駕馬往梁山伯那兒去。
得和他道個歉。他想。
梁山伯連連咳嗽幾聲,端過四九遞上的藥碗,苦笑着說:“喝了這麼多碗,沒見半點起色。”
“公子,大夫說了,你這是心病。”
“我知道。”
梁山伯将藥一飲而盡,遞回給四九,靠在床上,拿過手邊的蝴蝶玉墜。
“四九,英台就要成親了,她竟要和文才兄成親了。”
四九道:“公子,你别想這些了,快點睡罷,大夫說你得好好休息。”
“你下去罷,讓我一個人好好靜靜。”
“是。”
沒過多久,房門被敲響。
“四九,我不是說了要休息麼?”
“山伯,是我,我是英台。”
“英台?”
“山伯,我進來了。”
“别,你别進來。”
祝英台關上門,快步走到床邊,望着他憔悴病容,淚如雨下。
“山伯……”
梁山伯道:“英台,你不該來的,你要成親了,得高高興興的,怎麼可以哭呢?快些回去罷,省得過了病氣給你。”
“我不走。山伯,我不想與馬文才成親,他對我無意,我對他無情,硬湊到一起,傷害的是四個人的心。”
梁山伯跟着落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如何能違背?”
“若不違背,最終隻會釀成悲劇。山伯,我跟你離開,去哪裡都好,我不想嫁去馬家,我不想失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