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且手背青筋暴起,緩緩站起身,壓着嗓子嘶吼。
對面嘴裡混雜的血水噴濺進眼睛,向山卻無論如何都凝不起力道,戰局瞬間逆轉。
“老子先殺了你,再宰了那兩個小崽子祭我爹在天之靈!”
淩厲刀風正襲面門,向山拼命扭身堪堪躲過,臉頰火辣辣地疼,鮮血順着破口流下。
布滿褶皺皮膚松垮的脖頸不一會兒就覆上大片濕潤,他動作明顯緩了許多,唯有那雙鷹隼似的眼睛依舊銳利。
“老賊,我非讓你向家絕後不可!”
侯且倒是不知哪裡來的勁,看起來遊刃有餘還不忘挑釁兩句,說完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扯起嗓子大笑,
“我沒記錯的話那倆兔崽子可是岑遠的種,如此說來你向家早就絕後了!”
無力得幾乎隻能被動躲避,大片大片霧氣自口鼻哈出,向山胸口起伏得厲害,牽連到那處傷口。
刺疼如閃電竄過全身影響了心神,他倒嘶一口涼氣。
再看那侯且半身自上而下一道可怖的破口,鮮血不斷吐出來,金黃戰甲很快染紅。
必死無疑,回光返照也要與他同歸于盡罷了。
向山想透這一層,打算拖延到侯且徹底沒了提刀的力氣。
長刀憑蠻力甩過來,他本想低頭矮身躲過,卻因着在這節骨眼發了老毛病,生生慢上半拍。
紅纓削落,頭盔直直飛出,陷進泥濘的土裡。
丸髻險些被打散,兩鬓白發沒了遮蓋全然露出,碎發散亂遮住眼睛。
“老賊,這便是你不服老的後果,死!”
尖銳刀尖劃破戰甲,毫不留情沒入骨血。
尚存的力氣瞬間被抽空,大刀立于跟前,他雙腿跨步攥緊刀柄勉強站穩。
“拿命來!”
侯且高高舉起長刀劈下,左側肩胛骨近乎一分為二。
劇烈疼痛席卷上腦門,向山再也壓制不住,噗地吐出一口血,本煞白的唇殷紅可怕。
白刃掃過腰側,傷口深可見骨,他微微屈膝才沒有倒下。
沒有趁機選擇一擊斃命,而是如此淩亂刀法,要麼是顧不上,要麼是為了洩憤。
對他洩憤...
可他心中又何嘗沒有憤恨!
此人在北越軍中素有威望,若是日後真讓小安小柏對上,定然十分棘手。
約莫是血流得太快,腦子裡不甚清醒蒙上層霧,思緒恍恍惚惚飄蕩。
他想起芸兒出生時皺巴巴的小臉,醜得實在不像他向家兒女,可日後也長成了個白白淨淨的小姑娘,垂髫甩來甩去活潑得緊。
也想起弟弟戰死前喉嚨深處不甘的嗚咽,不用附身去聽,頭一次單看嘴型便明白了,說的是照顧好芸兒母女。
後來芸兒一手銀槍舞得出神入化,同他一般好,也算是沒有辜負弟弟和病逝的弟媳。
或許戰死沙場是他們向家人的宿命,但讓芸兒走在他前頭,此後在地府見了弟弟弟媳如何能交代?
苦澀在胸中肆意蔓延,憋悶得要炸開。
他仰頭長吐出一口濁氣,墨色雲層不知何時撕開道口子,夕陽餘晖斜斜灑下。
向山隻覺恍若回到了從前無數個平常的黃昏,岑九安與他并排坐在屋脊,眺望遠處那抹金黃,時不時也會換些别的顔色。
“我師父從前也是威風凜凜的大将軍!”
身旁上一息尚且安分的人突然蹦起來,他無奈地撫上那顆毛茸茸的腦袋揉了揉,
“坐好,從此處摔下去比你爹揍人還疼。”
岑九安撇了撇嘴角,踩得腳下瓦片咯吱作響。
“師父,娘做了魚羹,您可要去府中用些?”
岑柏不知何時來的,脊背挺得筆直站在屋檐下,端得是副穩重模樣。
他這侄長孫表面上像極了岑遠那毛頭小子,可卻沒少讓他撞見同小安一起胡鬧,還曾裝鬼吓得後者非要夜夜點燭火才能睡着。
“魚羹?”岑九安聞言瞬間兩眼放光,竟一個踏步朝岑柏淩空撲去。
他本伸手想攔,玄色衣角唰地從指尖擦過。
臭小子,哪天小柏沒接住真讓他摔了腿就老實了。
“師父——”
斜陽下,萬物都蒙上層柔和的光,岑九安騎在岑柏背上沖他揮了揮手,“别愣着啦——”
本來正欲應答,面前好似出現一個巨大的漩渦,硬是将他從失神中猛地拽回!
向山眼神一凝,仿佛恢複了些力氣。
帶着憾恨苟延殘喘多年,還能有機會上最後一次戰場,就理應用這條命為後輩開條路出來!
五指猛然并攏,還未來得及動作,隻聽噗呲一聲,長刀穿透他的胸口。
他強扯起嘴角,雙目血紅死死瞪着侯且,顫抖捏住刃身一點點往前挪。
侯且咧開抹快意的笑,唇邊幹裂蠕了蠕似是還想再嘲諷。
他扯起嗓子大喝一聲,右臂肌肉高高凸起,刀光唰地閃過,侯且還來不及嗚咽,熱血從噴泉般爆開。
他從前好歹也是威風凜凜的大将軍,怎地能讓一個滿口老賊的後輩輕易看不起了去。
眼前人轟然墜地,向山顫巍巍扯下那顆隻剩層皮與脖頸粘連的人頭。
他稀疏發黃的牙齒染得腥紅,咳出口溫熱。
粗糙滿是污濁的手替侯且合上雙眼,他語氣惆怅斷斷續續道:“說來我們都是老東西了...該退下啦...”
壓在心頭的巨石落地,他隻覺肩膀一松,整個人輕盈起來。
放眼望去盡是殘肢斷臂,大片大片鮮血滲進雪裡,和着泥濘成了暗紅色。
兵器碰撞叮鈴哐當不絕于耳,大齊軍旗仍舊高揚,在北風中獵獵作響。
天邊破開的那束光不再刺眼,反而像是承載了希望。
鋪天蓋地的腥氣充斥滿鼻腔,腦子卻又變得混混沌沌,他目光慌亂遊離尋找那抹熟悉的身影。
沒有。
方才爆發的力氣流逝得厲害,怕是過不了一會兒就再也站不住了,他垂眸下意識想拔出胸前那柄罪魁禍首。
直接穿透了整個人,用蠻力怕是會死得更快。
大抵是真的到頭了,侯且已死,他了無遺憾。
但人總是貪心,還妄想命運眷顧讓他最後見親人一眼。
他扯住缰繩艱難地翻身爬上馬,想着坐得高些更好找到岑柏,也能省下點力氣說話。
“嗖”
破空聲驟然響起,寒光刺入咽喉。
“師父——”
天旋地轉中,他隐隐約約聽到了岑柏絕望悲痛的呼喊。
傻孩子...我們道過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