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外,季然在磕磕巴巴地解釋,那個視頻其實并不是真相,他在十四歲時說的話,也并不是真相,是畏懼于控制狂父親而編造的指控。
這些是實話。
季然的生父——也是季斓冬的繼父,是個相當傲慢的白人。
憑着時尚圈的資源,在圈子裡做模特攝影行當,卻又從不掩飾對亞洲人的輕蔑、鄙視和厭惡。
而季然和季斓冬的母親,範瑩華,作為“知名經紀人”,更像是兩任丈夫權力的延伸。
她為第一任導演丈夫尋找滿懷憧憬的新人演員,又為第二任丈夫尋找有天賦的模特。
第二任丈夫中風去世後,她也迅速枯萎垮塌,變得瘋瘋癫癫。
所以外界把季斓冬當成恐怖的暴君,當成壓迫者和施害者。在所有人——包括厲行雲的猜測裡,季斓冬十五歲時殺了親生父親,因為未成年得以脫罪,又在二十五歲故意延誤治療,一手締造了繼父的死亡。
季斓冬的母親不堪忍受長子的控制,被折磨得發了瘋,要為兩任丈夫複仇,将一把剔骨刀紮在了季斓冬的胸口。
季斓冬把範瑩華送進了精神病院。
“我,我爸爸……對我不好。”季然嗫喏,“我媽媽不管,他揍我,我媽媽在一旁看着,幫他鎖門……”
那個時候,季斓冬是唯一救季然的人。
所以,在那個時候,季斓冬也是季然唯一敢傷害的人。
荒謬可笑,但事實往往如此:最懦弱的人隻敢傷害唯一對他們好的人,把刀狠狠紮進去,用來向施暴者獻媚。
季然上了瘾——隻要對醫生說季斓冬的壞話,一向冷漠暴戾的父親眼中就會滿意,甚至對他和顔悅色。而他們的母親,也在季然把一切歸咎于季斓冬後,終于含着淚伸出手,把發着抖的次子擁在胸口撫摸擁抱。
這是他十四歲犯過的錯,後來季然後悔,無法再直面這段過往,卻沒想到他的逃避,他的沉默,會把季斓冬害得這麼慘。
他不敢再撒謊了。
可惜粉絲不信:“是不是季斓冬逼你這麼說的?”
季然愣住,睜大眼睛,嘴唇嗫喏了下。
粉絲認定了他被強迫、被封口,被資本強迫着撒謊洗白季斓冬:“還有那個厲行雲,爛人配爛人,都該死!”
“然然,我們支持你,你沒必要害怕他們!”
“對!”這裡的人群聚集超出安全限度,粉絲被維護治安的警方驅散,還熱切地喊,“我們會保護你,阿然,讓季斓冬死!”
“你媽媽是為了保護你,才對着季斓冬動刀的!她是為了你!”
“你是受害者,你母親也是受害者,你被季斓冬控制得太深了,你要勇敢,要保護你母親,替和你一樣的弱勢群體發聲……”
……保姆車漠然駛出街道。
後排,季斓冬在睡覺。
厲行雲隻敢在這時候動手,小心翼翼,試着攬住季斓冬的肩膀,一點點讓人靠在自己肩上。
季斓冬的臉上沒有血色,稍長的額發垂在眉宇間,眼下有淡淡青影,他很疲倦,但睡得并不沉。
發現這雙眼睛睜開,厲行雲就僵住。
“哥。”厲行雲不敢動了,他沒想到會吵醒季斓冬,後悔得要命,“對不起……”
季斓冬揉着太陽穴,等眩暈過去,嗓音沙啞疲倦:“嗯?”
他啞然:“沒事,不怪你。”
“早就這樣了。”季斓冬說,“睡不好。”
季斓冬早就沒法在不吃安眠藥的情況下,保持一段完整的睡眠——這種情況在他們分手後加重,可能是因為缺少睡前運動。
這算是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用來緩和氣氛,厲行雲吃力掀了掀唇角,握住季斓冬的手。
他嘗試着,像過去一樣,爬進季斓冬懷裡。
季斓冬靜靜望着他,神情依然平靜,任憑厲行雲抱他、解他的衣領,吻他的下颌和頸窩,蒼白的皮膚因此染上些薄紅。
但沒有更多反應,季斓冬有些抱歉,畢竟他正被厲行雲包養,要靠厲行雲給的錢買藥和煙:“我吃的藥會影響性-沖動。”
厲行雲僵了下,當沒聽見,抱住季斓冬,聽着瘦削胸膛裡有一下沒一下的心跳聲。
“沒事。”過了很久,厲行雲才說,“哥,我什麼都不幹了,在家陪你好好養着,咱慢慢養,不着急。”
季斓冬笑了聲。
厲行雲打了個激靈,仰起頭。
季斓冬輕聲說:“厲總。”
“我和你說些話,你别生氣。”季斓冬的咬字很慢,嗓音沙啞輕緩,“讓我說完。”
季斓冬低頭,看着懷裡的厲行雲。
“你是個很有正義感的人。”
厲行雲不敢打斷他,隻是臉色白了白,抿緊了唇徒勞搖頭,握緊季斓冬的手。
季斓冬的視線落向窗外。
“什麼事,凡是你看不慣,就一定要管。”季斓冬說,“讓你覺得慘的人,你就會同情,就要幫要救,我知道你不是喜歡季然。”
季斓冬一直都知道,他又不蠢。
隻是很多事,知道與不知道,有區别麼。就算知道,又能改變麼。
既然不能,又有什麼必要點破。
“你覺得他慘,是被我害成這樣,所以你生我的氣。”季斓冬說,“現在也一樣。”
現在也一樣。
厲行雲臉上的血色迅速褪盡,他盯着季斓冬,眼裡哀求,看起來想把腦袋搖掉。
“你隻是覺得我慘。”季斓冬還是把這話慢慢說完,“慘到你看不下去,于是要管,你隻是想要救我。”
季斓冬收回視線。
他望着厲行雲:“但你有沒有想過,我是罪有應得。”
這次的話音剛落,厲行雲再忍不住,通紅着眼睛,撲上來把他吻住。
厲行雲哆嗦得厲害。
他急促喘氣,完全壓不住喉嚨裡的破碎嗚咽,囫囵拼命搖着頭。
他把嘴唇咬出了血,于是親吻季斓冬時,也帶着濃濃血腥氣,他摸索着攥住季斓冬的手,不由分說握緊,仿佛死死抓着一個自願溺斃在水中的人。
季斓冬不希望他說話,于是厲行雲隻能用這種辦法強行打斷,他親吻季斓冬,哀求一樣舔舐輕咬失溫的嘴唇。
司機忽然驚呼,車輛劇烈一晃,前面那輛車裡坐的是季然的過激粉,因為認定了季斓冬是逍遙法外的殺人犯、厲行雲也是沆瀣一氣的幫兇,憤而向他們抛擲垃圾雜物。
這是條外環路,車輛速度普遍很快,這一閃避就徹底失控,軋着泥水撞向路旁工地的手腳架。
厲行雲猝然睜大了眼睛,他用身體徒勞護住季斓冬。
天搖地動的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