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無人敢言,皇帝又說:“可你兄長想要見你,朕總不好不全南安王的意,你以為呢?”
蕭稹半晌沒有說話,最終還是林錦楓打的圓場,說南安王今日會去馬場,邀蕭稹同行。
沒等蕭稹反應,皇帝又拍手叫好,表示此事就交給林錦楓處理,至少不能讓南安王白走一趟。
于是乎,在衆人眼中,蕭稹坐實了與兄長不睦的傳聞,畢竟這位世子向來我行我素,舊時長公主與皇帝的話都不聽,如何勸都沒用,如今哪怕皇帝開口給這個台階,他照樣沒下,還得林錦楓在一旁強行推着才終于讓人勉強答應。
隻不過世子出宮時面色還是不好看,瞧着極其不樂意。
這事旁人不知,沈韫卻猜得出幾分,他兄弟二人這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皇帝疑心卻找不到證據,縱使南安王故意露出那麼點破綻,世子也能冷着臉給他堵回去,叫皇帝說什麼都不對。
皇帝的人縱然能夠繼續看着兄弟倆的一舉一動,可那之後呢,文武百官的眼睛都在看着,難不成他這個皇帝要一直抓着一件事不放嗎,尤其這兩位還都是他的侄兒。
不會的,以文康帝的性子,至少短時間内不會再找到理由阻攔或故意推動二人來往。
這是以退為進。
午後茶館,沈韫端坐在二樓雅間靠窗口的地方,桌案上擺着一壺茶,兩個玉盞,一個在自己跟前,另一個在喬行硯跟前,都還冒着熱氣。
“這茶成色一般。”喬行硯語氣平平,倒好似真的隻是來喝茶的。
“衾州布匹生意好,這些年銷往外邊的比境内流轉的都要多。茶葉的話,瓊州茶園多,煮茶的技藝也比此處來得好,喬公子若想,待你走時,我備上一些。”
二人皆知,長陽屬衾州,而處在瓊州境内的,南安是一個。
“如此,有勞。”喬行硯端起茶碗拂去上頭的茶沫,抿一口後道,“聽聞你與南安王世子的關系不一般?”
沈韫擡眼看他,不去碰桌案上的玉盞,半晌才道:“舊時曾是同窗。”
喬行硯挑了挑眉,似是不信:“得是怎樣的同窗,才能叫你的身份蓋過了長公主與皇帝的身份?他這麼多年都不下山,怎的你一回來就下山了?”
“喬公子這是說的什麼話,腿長在他身上,他若下山,也是他自己走下山,若不下山,縱使将他擡下山來,他照樣還能回去,為何說得好似我設計将他拐下來了一般。”
“如此。”喬行硯放下茶碗,垂目理了理搭在桌邊的衣袖,“看來那日說的話,君容沒有放在心上,倒真是有些無情。”
沈韫瞥一眼對方玉盞中幾乎沒少的茶水,到底是為了解渴,竟隻抿了一口,他道:“我不似你,哪分得出旁的心思去想兒女情長的事情,能活着已然不易。”
聽到此處,喬行硯看向對方額間的那塊紅,對方大概是覺得裹着紗布太招搖了,是以甯可叫有心之人瞧見,也不願無心之人一眼就看到他額間那點紅。
實際上冰敷過已經好多了,至少不再腫着,隻是有些紅,敷粉可以蓋住一些。
“聽沈公子的意思,今日的叙舊,也就到這兒結束了?”喬行硯明知故問道。
沈韫面色從容,偏頭透過窗棂看向樓下,此街繁華,此間茶館也是長陽城氏族最愛來的地方,若非他提早派人訂好了雅間,避開人多的地方,怕是坐上一柱香就能遇上不少熟人。
“今日皇帝在殿前将你我舊時恩情挑破,我又哪還有退路?”沈韫譏諷道,“臨舟,你倒不如直接說,能給我開出幾條路來選。”
“幾條路……”喬行硯思忖着,半晌才道,“這事我不是早就說過麼,隻要南安王不出兵,不摻和渠州的戰役,萬道皆可為你所行。”
“可以。”沈韫道。
“什麼?”沒想到對方會這麼快同意,喬行硯甚至連備好的後話都還沒說,又問,“你同意?”
“為什麼不同意?”沈韫笑道,“你不是說了嗎,世子心思不純,卻沒放在該放的地方,多年處在昭陽寺中禮佛,不懂這其間的彎彎繞繞。況且他與南安王兄弟二人不睦,皇帝亦對他們有所忌憚,此時借力推動世子上位,将南安底下的兵全困在原地無人召令,并不難。”
喬行硯半信半疑,觀察對方神情後試探道:“你就這般确信能成?”
“自然不。”沈韫道,“臨舟,萬事都無必定可行一說,況且如今朝堂争鬥正激烈着,前些時日春闱還将百官鬧得睡不安生,如今南安王入城,誰又能保證不會發生意外?順勢而為,不用我們說,皇帝怕是也會趁機推一把,若叫南安王領兵靖央,縱使奪下了這條大魚,誰又能保證不是兩敗俱傷?況且,皇帝怕是不會給南安王再次立功的機會。将世子推上位,獲益的不止是沈氏,褫奪權力的前提是削權,南安王萬事都處理得周全,甚至連軍功都分給皇帝派來的人,這讓皇帝如何抓錯處?你以為,皇帝不知我與世子走得近嗎?”
借刀殺人,借力打力,這種事情并非隻有文武百官在做,皇帝又何嘗不是如此?
喬行硯也明白了其間的道理,半晌後了然笑道:“君容,你不是一個會做虧本買賣的人。”
這是要對方提出心中所想條件的意思。
“三萬兵馬。”沈韫正色道,“我要鎮遠軍三萬兵馬,隻要精兵良馬,不少一分。”
喬行硯像是聽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反應過來卻半晌沒有回,隻是看着對方,企圖探尋出對方的真實目的。
直到玉盞中的茶涼透了,喬行硯才像終于确認對方這話并非玩笑,道:“君容,與外邦軍隊要兵,是否有保證暫且不論,這可是謀逆,是要殺頭的大罪。”
沈韫早知對方會這麼說,聞言也隻是望向窗外,聽着街邊叫賣的聲音,突然回想起了舊時他母親給他在街上買的糖葫蘆,他記得那時的父親比他還饞,生生就着他的手吃了兩顆才罷休。
“謀逆又如何。”沈韫嗤笑道,“我沈氏本就不是什麼良善之輩,早年叔父就殿前弑帝,事到如今,我不過是借了三萬兵馬,不及當初分毫,又算得了什麼?”
“可你叔父的下場,是殿前自刎。”喬行硯話說得殘忍,臨了像是覺得對方不清醒,又道,“沈氏似乎還沒到那個地步。”
“不,臨舟,你錯了。”沈韫道,“沈氏隻有這一條路可以走,自叔父自刎那日起,就隻剩這一條路了。”
“三萬兵馬不是小數目。”喬行硯道,“況且此事我說了不算,他也不是什麼事情都聽我的。我現下答應了,指不定明日他就會跑到你府上,說你腦子不清醒。”
沈韫笑了笑,心道并非無這個可能,大抵又會說是他撺掇着喬行硯來求情,可這種事情又哪是求情就能說的通呢?況且喬行硯也不是這般人,他眼裡哪有什麼私交情分。戰場不是兒戲,三萬兵馬也不是揮手就能變出來的。
“我并不是要你去同他說些旁的,隻需将此話告知他,三萬兵馬,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若給,南安王的事情我自會辦到,若不給……沈氏到底撐不了多久,屆時靖央戰起,隻能保佑裴将軍一切順利。”沈韫說到此處指尖點了點桌案,“沒記錯的話,昭陽寺求平安似乎不錯,我知你不信神佛,可萬一呢。”
萬一神佛願意庇佑一位手中沾染萬千殺伐之人的性命呢。
“我想,東繹皇帝應當不會出兵支援。”沈韫做最後的補充。
二人最終沒有定下,可沈韫看得出來,喬行硯那神色,是有在認真考慮這個交易。
一直到他透過窗棂見那人離開了茶館,沈韫才終于松了一口氣,看着桌案上一口沒喝的茶水,不知怎的就覺得有些渴了,拿起抿一口,繼而一飲而盡,身後的聲音就是此刻傳來的。
“牽制南安,隻為了将南安軍隊困在瓊州,不去同東繹争奪那一州之地。可他又怎能确定,北齊撤出這場戰役後,南蕃不會順勢攻入平州?”
沈韫沒有回頭,人是他安排進隔壁雅間的,此刻那人從屏風後而來,不用他開口就坐到了原先喬行硯坐着的地方,将桌案上的玉盞推開,隻看着他。
“世子殿下明白其中的道理,他又怎會不明白,想來也是病急亂投醫,否則我又怎會開口要這三萬兵馬。”沈韫将玉盞放下,唇瓣因被茶水潤過多了幾分光澤,很快又被他抿下,恢複如初,“東繹局勢旁人如何能夠摸清,禮州有裴老将軍駐守,這麼多年不變,怕是就等着時刻前往平州應戰。”
蕭稹面色說不上有多好看,比起怨怼對方這般明目張膽地利用他,他更在意的反倒是其他事情,半晌才問:“當真打算謀反?”
沈韫擡眼看他,見對方眼中隻是倒映着自己,忽而又笑了,聲音也低低的,好似無奈:“殿下,我沒有退路了。”
雅間一陣靜默,隻剩樓下街邊的叫賣聲,可那叫賣聲将沈韫吵得渾身都疼,疼得極緻了,他甚至覺得額頭上的傷有些痛,他還沒這般嬌氣過,怎麼就會這樣呢,他不解。
蕭稹沒有說話,也沒有質問其他的,隻是忽而擡手,用指腹撫過對方額間那點紅:“很疼嗎?”
大抵是意識到自己失态了,沈韫擡手拂開對方的手,偏頭躲開,不看也不回答。
“今日我去見了兄長一面。”蕭稹說。
沈韫知道,隻點了點頭。
“兄長說,後日長公主府上宴客,他想在那時見你一面。”
“見我?”這下沈韫擡頭了,眼中盡是疑惑。
蕭稹看着對方的臉出神一陣,故意道:“不是要推我上位将南安軍困在瓊州嗎,不先看看如今的南安王是怎樣的人?”
被自己的話嗆了一番,沈韫蹙眉一瞬後呢喃道:“誰要管他是怎樣的人。”
蕭稹也笑,卻不知笑的是什麼,隻說:“兄長不想打那場戰,若他真的去了,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沈韫也看對方,此刻二人面色皆是嚴肅,雖未點破,可也都知道如今與裴氏合作,不失為一個好辦法,這是沈氏的最後一條路,也是南安王的其中一條路。
況且,誰又能保證,南安王不是早就與裴氏合作,這才戰敗借機入了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