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晴山谷。
這地上算上北境一處異常,終年如春暖,谷中地勢低窪,中有溪澗雨期潮湧而來。
謝瞻立于崖側一處凸起,漠然看下方舊友與危險搏鬥。
這居士行事實有違他清雅之名,不僅魯莽也将唯一生路堵死。
這潭中的鳄魚多入牛毛,出沒皆有規律也不是一貫聞到血味就癫狂。隻需——舊友脖頸處鎖鍊晃動,嘩嘩聲讓謝瞻起了彷徨,他的經驗也許不适用這種情況。
“莫說你是七俠,連我都羞于啟齒。”
竹林居士警覺地探視四方,這地兒除了千仞高的崖璧,便隻剩水裡巡遊的鳄魚。直到現在,他還沒有理清這其中的聯系,不知道是針對他一個還是針對七俠。他身着染塵衣,即便深陷囹圄,也未憂慮過他的性命,意外被擒,也隻是被關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
他聽聞聲響,他不由得往聲源處看,璧立危地,斜側方昏暗且幽深。
“誰?”
往前走了幾步,鐵鍊遂即繃直,嘩嘩作響,他複還原地,“閣下何不出來相見!躲躲藏藏像個鼠輩!”
被罵了兩聲,謝瞻也不作反應,隻道:“你們七俠聲稱武功天下第一,殊不知,可笑連一個魚潭也淌不過來!”
居士心中面上皆是怒不可遏,“拴着我說什麼話!”他算是知道這人了,“莫非閣下與七俠有仇?處處敵對諷刺?何不現了真面目,堂堂正正地與我對戰!”
“呵,豈止是有仇……”謝瞻緊握住他的右腕,不疼了,這動作卻彰顯了他的文弱。放下。
竹林居士臨風不定,雖不知道如何脫險,卻開始鎮定下來,不說這人聲音有點耳熟,就這甚嚣塵上的态度也好像哪兒見過似的……他搖了搖頭,不可能,他親眼所見。
“若是七俠惹惱了閣下,還将當面說清楚為好,何至于鎖着我不放?”居士沖陰霾處說,環顧四周,近多日子他已經觀察了這地無數遍,實在不知這到底是什麼地方。看他身處之地看就像個溶洞,上下左右卻又像懸崖一樣,峭壁分離,幽水深潭,隻将他數尺容身之地隔絕成孤島,潭中不少鳄魚環遊。他脖頸上的鎖鍊恰巧隻限他活動範圍。
他暫時不會死。
他暫時還能抵抗住這些癫狂的鳄魚一陣子,隻是這鎖鍊竟堅硬無比,非斷首不能解脫。
從前年開始,七俠便禍事不斷,先是虹大俠莫名與人決鬥,無傷無礙竟會導緻昏迷不醒,對戰之人身死異處。再者藥谷一事,虹大俠又陷入癫狂之中,他本隐居山林,避世絕俗也竟聽聞,江湖流言:天下第一劍客已如舊時魔教教主一般走火入魔,邪功為禍,衆俠卻包庇隐匿,直到藥谷一行,天機門率衆揭發了七俠的陰謀,歐陽終究邪性大發,害死不少人,連餘下七俠都沒能躲避。
這太匪夷所思了,且不說虹大俠的長虹劍法怎會是如此邪門的武功,就單單是歐陽虹本人——
正想着,陰影處謝瞻道:“簡直是血海深仇,非要命償不可……”
從側旁台階而下,謝瞻站在深潭對面,沉寂冷靜地看着對面,水面微微波動,幾隻鳄魚半露眼睛。
此地昏暗,仍舊撒入光影,讓對岸的人木然一怔,記憶迅速回歸,刹那間他就認出了。那同往日一樣的傲世輕物,桀骜自恃,不知悔改。
“是……你?是你!”
謝瞻負手而立,“是我。”
居士扯着鎖鍊嘩啦啦地響,驚駭大過憤忾,“你是如何逃出生天的!你沒死?藍宮主知道嗎!”
謝瞻唇角晃動,不說一句。
“你為何鎖着我!”
“讓七俠為我父血債血償。”他說得極為輕巧,卻讓居士瞬間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藥谷之事是你做的?”
謝瞻沒有回答,他依舊立于原地不動聲色。
居士這時也看出來,他從容淡定,不從前說了兩句話便暴躁瘋狂了。
“謝瞻!我勸你向心正道,你既然活了下來,不要再執迷不悟了。”
“何為正道?!”
“你父乃是咎由自取,他殘害生靈,為禍江湖,血祭入魔,該得此下場,你幫他,就是為虎作伥!”
聽這話,謝瞻才怒氣一點點聚集,直到他腦袋裡炸裂開來!“你是真不怕死啊!”
居士道:“死有何妨?我隻怕不能死得其所。”
謝瞻冷沉,“莫說我不給老友機會,你若能從水牢裡逃出去,或者……”他淺淡的笑意讓居士立刻警惕起來。
“……奉上歐陽的人頭也行。”
居士瞬刻就怒目橫眉,“你果然包藏禍心!我便是死也不會出賣虹大俠!”
謝瞻像是料定了他的回答,淡然一笑,“那你去黃泉路上,陪你的妻子和孩子吧。”
居士驚駭,“你把她們怎麼了?!”
謝瞻不理,出了囚室。
對林寒說,“解決他。”
“主子?”他見謝瞻雖極力掩飾,左手搭在右腕上,已是盛怒之态,不由得勸解,“殺了他不能解決事情,主子,要不要再關他一關?”
謝瞻隻作不聽。
——
秉持着殺人洩憤的态度,直到隔日回了梨泉山莊也沒能消解下去。
竹林居士說得沒錯,他父是作惡多端,但又如何呢?
那始終是他父。人世間他獨與他父相依為命。
然則回到梨泉山莊,四處人影都皆含糊帶笑意望他,唯獨柳月半點不掩飾,直說山莊裡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大有不見主人家就打發不走的架勢。
謝瞻提神過去,想着是不知道是國都哪位神仙駕到。路上将一衆人都細細思索了一遍,又不知是什麼目的。
卻在廳堂,見到了一身紅衣盛裝的藍兔。
他怔愣不動在門檻處,靜靜地,呆呆地,看着藍兔這曆來不曾示人的嬌俏,讓他想起了…
“先生也讓我體驗了一會等候的滋味。我可算知道了。”
暫且還不打算暴露出自己的真實面目,他沉靜如海地走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