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得見光亮,無常并未被那光線刺得眼晃,反而因此得見此人面貌。
可一見那人,還有什麼事不明白的?
“您與我一般見識,不覺輕賤了您的身份嗎!庚楚殿下?”
顧時桢冷笑一聲,“未必就是與你有關,你不過是受顧亭林的牽連罷了,要恨,恨他去。”
“你們不是親兄……”
說着無常才自覺停止,顧亭林難道就念着兄弟之情嗎?
同樣他奪帝位奪得凡事六親不認!
囚室裡再次進來一人,他須不白,面不改色,衣飾也樸實無華,威嚴冷峻。
無常比之方才更怒,直怒得目眦俱裂,憤而憎喊:“你!我主子錯信了你!”
朱書夜絲毫不見錯愕,自有一股凜冽氣息,并顧時桢一禮後才道:“謝瞻并非神人,他當然會看錯,難道你真曉得他毫無防備之心嗎?”
“便是防備得是你這叛徒!”
無常要咬碎了牙,恨不生啖其肉、思及謝瞻與顧亭林種種遭遇,未免不是眼前人的手筆!
“黑虎山的盜匪,是你派過去的!”
朱書夜不隐瞞,“是我,”
他那一幅坦蕩的模樣讓無常凝惑不已,心中不由鎮定下來。
無常想了想,平日裡他多數與之不相關,主子不讓他摻和,他也從不在意,可多年受幾個智囊熏陶,什麼猜不到?
無常愈發低沉,難受,怒氣沖沖,“朱閣主……你口口聲聲說不忘先教主之恩,為何要如此對待他的獨子!”
誰知朱書夜眉峰一厲,不為所動,眼見無常眼垂眉落,一縷細發從肩頭滑落,思維之間将細語更如呢喃,滿面悲歎之色更添委婉媚麗,不由嫌惡幾分,“傳言謝瞻出手葷素不忌,你就是他養的小娼婦嗎?”
無常猛烈擡頭怒視,羞得頭腦血氣上湧,燒得臉皮如火燎,“你殺了我吧!何必辱罵我主子!”
“若是你知道他私下做了什麼,不知你還會如此維護他嗎!笑話,那虎崽子跟他的爹一個樣,笑面藏刀,冠冕堂皇,手捏着清河書院一屋子的孩子,山莊裡的人自然會對他一個半廢的人忠心耿耿。謝瞻手上沾染了不知道多少人的鮮血,死在他手上的冤魂們怕不認同你!”
刑架上的無常瞪大了眼睛,憤而怒吼:“你!你不如直接殺了我!謝瞻高風亮節,豈容你放肆誣蔑!”
顧時桢看似事不關己,然則他一雙冷目如同深淵,聽得句句不離。
他走動了幾步,将那剜骨刀拿在手裡,刮在無常臉上,“你死也簡單。小王隻覺得不過浪費了,而須得将你剝皮拆骨,血肉都一滴一毫存着,十一哥哥的生辰禮,不就有了?小王保證,我送得乃是獨一無二的一份。”
見無常對這威吓分毫不理,顧時桢霎時間面色幽深,腕中一壓,刀刃即在無常瓷白的臉上劃了血痕,淅啦滴着血,他也一聲未吭。
“憑你什麼身份,也敢與我相似!”
朱書夜順手接過刀,“庚楚王爺切莫以己度私,疼痛對他來說,不過恰如享受,謝瞻手底下的人都很有定力,王爺說來說去,隻怕他已經将我們看穿了十分有九分!”
然而朱書夜的勸告并未讓顧時桢收斂心緒,反而越發得将事情抖露,“武陵教教中雖有遺徒,然卻都是些狹隘奸佞,七俠滿口仁義道德,也識人不清。殺掉魔教教主,不足以覆滅魔教,更何況謝瞻那魔教少主也還活着。
無常不信,隻覺得忒嘲諷,天家貴胄,目的不外乎一個,“與殿下又有什麼關系呢?我們都是江湖草芥之人!”
顧時桢悠然自得,似乎在欣賞此情此景。
“謝瞻此前被困黑虎山,混亂中沒能殺掉他,隻讓那藍宮主中了一劍,實屬遺憾。本想着再斷他一臂,或者胡亂受個什麼傷也好,誰知他一個廢人——”
無常猛地呼吸一滞,“你斷了他的手臂?”
朱叔夜眼見顧時桢已然恨意滔天,越說越癫狂,故而引導無常往山莊的事情上去,“錯了,他好得很,不知他到底哪來那麼大能耐!倒全靠一個姑娘護着他了!是方祈!你曉得是誰砍了他的胳膊嗎?”
無常仿佛窒息得喘不過氣,心像被活生生剜去了一樣。怒遏不止,綁縛的鎖鍊嘩嘩作響,“胡扯!騙人!王八蛋!!我怎麼不知道你是在騙我!方祁可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劍客……”
朱書夜輕蔑一笑,雖然也覺得自己說得夠多了,卻不以為意,說了又如何?
“不止呢,就連梨泉山莊這次的滅頂之災是逃不掉了,謝瞻必死無疑。或許,連北境辰陽王都避無可避。”
無常偃旗息鼓,精神萎靡,“你如此狼子野心究竟是為何!?”
他不過一個家仆,于謝瞻有什麼用?抓他能壞謝瞻什麼事!就是于顧亭林,他也沒有那麼大的作用!
顧時桢抓他好理解,朱書夜呢?
往日裡他說要還報老教主的恩,為何會生背叛變故?
那兩個人一來一回的話聽得顧時桢反胃厭煩無比,說來說去,就算這裡把無常給氣死了,也不過都是空話連篇。
顧時桢陰鸷的眼神冷酷地看着無常,不同于往日的郁郁寡歡,此刻并不在意将本質的邪念展露得一覽無遺。
刑架上的人,腕上被磨破的血肉淅淅瀝瀝地滴着血,身上也沒什麼完好的地方,看他居然還是面不改色。
顧時桢卻又突然皺着眉頭,面容上浮現頗像關切的表情,“前年的刀割在臉上,還疼不疼?”
無常無力地睜開眼睛,這久遠得好像是前世的記憶。
那次巫醫的藥蠱讓他對這輩子的疼痛都麻木了些許。
顧時桢目的雖顯,但一直在說些個羞辱他、激怒他的車轱辘話,他恨他什麼?
“已經許久了,我早忘記了。”
朱書夜不知道顧時桢到底幹什麼,往日這位庚楚王也是有個城府極深的主,怎麼會三說兩不說,就把自己交代得一清二楚?
朱書夜暗自思忖了一會,外面便傳來聲響,有打鬥的聲,有慌亂的聲,模糊慌遠,不知何處。
他恐是謝瞻等人追逐而來,遂禀了顧時桢去查探。
——
風晴山谷高地,因而能俯瞰到全貌。
谷中霧氣騰騰,終年不散,甚之碑林密布,倒有陰森恐怖之氣。
方祈轉悠了會,在這裡待了有段時間,便是靜養了許久,身體好起來了,精神才重聚了些,斷臂之事他不賴任何人,一切皆有緣由自主,是他該得如此。
玄鳥攜信而落,清脆的鳴叫卻讓他一瞬精神攏聚。
玄鳥報憂,白鴿送喜,山莊裡一貫這樣區分事件性質。
捉了鳥,取下信,看了一眼,方祈回屋取了那把劍,陰狠着臉,出了門。
手中的劍無名,卻是從前魔教少主之物。
贈與他的那天,謝瞻才廢了根基,自此再沒有習武的可能,“我本不善使,就是存了丢人現眼的心思尋到的。”
方祈看見那劍通體精粹泛藍,一瞬了然,這劍是絲毫不輸七劍的傳世神兵。
想來因為玉蟾宮宮主名中有個藍字,少主便喜了全天下所有藍色的東西。
——
單手提劍入了山莊,他這幅樣子看着,比煞神還殺氣騰騰,旁人見他也都規避。
柳月見他,“是我借主子的由頭把你叫回來的,山莊一觸即發,我少不得多擔點心。”
“你直說我也就回來了。”
“隻怕哥,你不肯呢。”
方祁皺眉,“亂說,我是主子的護衛,他有難,我怎麼能置身事外?!”
柳月兀自地,幽幽地盯着他,沒有好話說,“那你說說,誰砍了你的胳膊?”
方祁頓時啞然。
柳月有微詞,半是惱怒半是心疼,“你糊弄主子,主子未必不知,隻尊重你的想法,我不一樣,哥,你既甯願殒首也不說,唯有一件事。”
“你要是将這捅破出去,此生你也無須再認我為兄了。”
他這無情的話讓柳月頓時氣得要命,握拳作勢要打,又悻悻放下,“遂你的意好了,這半年,山莊正值風雨飄搖,你竟死心……”
話還未完,就聽一聲驚呼,兩個人回頭,卻見陳冬跑過來,見方祁,左邊袖管系在身上,不自覺地流下淚,也怒罵,“方祁哥,你這是……是誰?是誰敢動梨泉山莊的人!我非得砍了他!狗雜種,我非得弄死他!”
方祁寬慰着他,笑笑,“一個兩個,怎麼都哭!好了,真的沒事了,眼下事情要緊,将事情辦妥了再哭去。”
柳月心硬,早忍淚千百回了,又氣他,冷冷地說:“我早就辦妥了,幽魂司近年來我不是拿着玩的!隻有一個,…無常小哥不知生死,不敢貿然行事。”
“他出什麼事了?”
他說得輕巧,柳月哪能不知,他此番帶着那把劍,便是無論無何都要救出來的。
“被擄了,我着人去查了,明天才回來。”
陳冬就去攔着他不讓他沖動。
方祁才作罷。
好不容易熬到夜半,正巧他出門的時候,又被柳月攔了。
卻見方祁無悲無喜,模樣從容,一點也不見急躁。
柳月歎息,默默讓了位置,“你去吧,我此來就是告訴你地方的,哥,現在你跟主子越來越像了。”
方祁搖搖頭,“主子憾苦,我如今是通透,他作亂世樵夫,我隻是塵世蓑翁。終有一日泯然衆人。”
柳月耳裡聽得是心驚肉跳,急忙勸阻,“方祁哥,你可别出家了,近日你說話,怎麼愈發像勘破了紅塵一樣?”
“不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