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亭林走到台階之上,待坐定之後,衆人才高呼:“陛下萬歲!”
如今他終于走到這一步了,多少年的辛苦謀劃尚且不論,單算他這些年來的辛酸疲累就已是絕然。感念之際,他站起身來,在座前的台階上走着。
底下衆臣皆拜。
他開口:“昔時,帝王皆以子嗣繁茂、從兄及弟為基業昌明,家國穩定,然朕之先父、叔伯兄弟,竟有三五十之碩。朕今嗣業,其中艱辛曲折,令人潸然而涕淚,期年舊禍,累積清明,皆因父兄等人欲逐帝位,觊觎凱望,不顧兄手弟足之情,不念孝悌明章之義。朕感懷之際,也為國都萬民之福。
宣旨:帝子長霖實乃朕之親子,且朕之唯一,敕封太子,為帝國儲君之位。選德才兼備之師,入東宮授教。宮中侍奉之人減半餘,朕在位期間,天下父母,無論貧富貴賤,不必送女入宮。若今後太子無能,當選宗室弟子優秀者替其嗣業。
此言一出,百官已是跪下一片,“陛下當即思慮周全,方則福延庇佑國境。”
顧亭林,滿目山河,冷沉肅色,“朕之令出,不得改。”
忽而停歇,不多時,便有官員引領高呼,拜服,“臣等領命。”
——
謝瞻處在死亡之中。
這個感覺和他從前體驗到的沒什麼不同,依舊痛苦,腦海中一幕幕全是過往之事,然而他卻清楚地意識到那是記憶,那是幻覺,他正在死去。
有點遺憾,再至多就有點不舍,不甚驚懼,他一直在為此事做準備,如今死到臨頭,死得籍籍無名,真就是……不舍。
他沒能讓所有人都滿意。
顧亭林來此地時,着新袍,新冠,那身衣服襯得他氣宇軒昂,不似凡俗。
南街裡見他皆避兩旁,低頭不視,顧亭林也隻是從旁側路過,徑直去東屋裡。
謝瞻在床榻上半躺着見他,稍微直起身來,強打着精神,略不在意,“陛下來此,是為什麼?”
顧亭林坐在桌凳上,也沒架子,似往常一般稱呼他,不回答他,“子複,藥可吃了?”
“沒有。”
顧亭林心中怅然,然又不知如何,從他踏入南街謝宅之後,仿佛與人的親密已經蕩然無存,刻入骨子裡的隔閡讓他有點反感。
“我父親彌留之際想要見你,我拒絕了他。一則是為你的身體着想,二則,怕生意外。”
謝瞻捏着手腕,“你怕我見了他,他會傳位于我嗎?”
顧亭林輕笑出聲,“也有這個擔心,畢竟他一直念着北境,然而最終,我是覺得,不必要的人就不必要見了,人總有遺憾,父親的遺憾便是北境往事。”
“陛下才做了三天皇帝,就已經學到了大智慧。”
顧亭林忽得隐去笑容,憂歎,攥着衣袖下,“我厭倦了,可是我不得不忍受,這東西承載着不止我一個人的願力,可我太煩了,可是我不得不忍受。”
“那就讓自己好過點,冷血點,無情無義,把人命當草芥,讓他們都不敢反抗你。”
顧亭林匪夷所思地盯着他,“你說笑話呢?”
謝瞻輕微搖搖頭。
顧亭林也搖搖頭,兩個人都神秘兮兮地左右互相猜測對方的意思,然而謝瞻重重咳嗽幾聲之後顧亭林也就都懂了。
“我不求開疆拓土,成為萬世之君,我隻要守得住祖宗基業便可。這是我給自己的承諾。”
“也很好了,”謝瞻艱難地吐息着,卻感覺心口的氣越來越少,他不得已歪靠在軟枕上,這才令他舒服點。
顧亭林看得愈發難受,往日滔滔不絕,如今不知道該怎麼說話了。
“你知道了那件事了?”
謝瞻輕微嗯了一聲,“我能理解,但是不能接受,然而我快死了,沒必要怨恨陛下。别讓無常知道就行。我妻子尚且能自保,唯有他。”
“那由我帶走。給他封官封爵,讓他不再受傷害。”
“你想他死得快點。”
顧亭林略微想想,便知道了謝瞻的話中意,“也罷,我随口一說。”
謝瞻懇切地看着他,“讓他去梨泉山莊。他們都在。”
顧亭林沉默許久未見聲,然再說話時,卻不得不解釋,“我真心喜歡他。”
“沒說你假意,隻是你是皇帝了。”
“皇帝與郡王是有點區别,然而我做皇帝依舊是我。”
“很多事情你會身不由己,當無常和你的帝位沖突時,你會怎麼選擇?”
“為什麼會沖突?”
“他不能給你生孩子。”
顧亭林被這個理由深深的震驚了,愕然道:“我有長霖。”
“他早夭了呢?”
顧亭林又沉默了會,“不知道。”
又見他怒得站起來,負手指他,“你真是,謝子複,你真是誰你都想到了,隻有你自己!你不信我,你就自己活着看看!我以天子之尊起誓!”
謝瞻目無神采地盯着帷帳,“跟我說幹什麼,你起誓不遵守誰能管得了你?”
顧亭林被氣得脾氣都消弭殆盡。
很久都沒見謝瞻說話,走過去才見,榻上的人雙眼緊閉,呼吸微弱,竟猶如死過去一般,然而謝瞻又咳一聲,才讓顧亭林提到嗓子眼的心落進肚子裡。
顧亭林看了許久,此刻應該是平靜兼之憤怒,他不想要他死!
自古所有謀士皆無好下場,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到如今地步,謝瞻帶着秘密就要死去了,可這不是……他的期望。
“子複,”顧亭林,輕歎了一聲,重新坐在椅子上,靜待着。
到傍暮,謝瞻幽幽睜開眼,恍然與床榻前的無常對視,他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你回來了,那些江湖郎中的,怎麼能比雪明厲害?他都治不好,更何談那些人了,以後别跑出去了。”又問,“你見顧亭林了?”無常點點頭,卻不理前話,“他在外間呢,沒走,沒顧得及跟他講話呢,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扶他坐起身,謝瞻了然地說:“想要讓我幫他解決豫靈王妃,先前林寒去接他的時候,順道把魚死網破的顧時桢給擒住,不知道兩人說了什麼,顧亭林已是殺心盛熾。”
無常憂心地勸導他,“别管了,讓他們自己鬥去,這麼多年主子你做的太多了。咱們不管,好好養病。他已經是皇帝了。”
謝瞻搖搖頭,“還不夠。”
忙讓無常去将顧亭林叫來。
顧亭林便就來。
“好了嗎?”
謝瞻沒應,讓無常去給他弄點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