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擦黃半邊天,孟弋候在門前,時不時踮起腳張望。不久,一輛車駕入巷中,檐鈴叮叮響。
車甫一停穩,孟弋就疾步迎上去。
簾掀開,下來一位衣冠齊整的貴人。
“公子大駕光臨,蓬荜生輝!”
孟弋美滋滋望着趙簡,隻見他頭戴術氏冠,身着白縠質地的端委,長身鶴立,廣袖翩翩,如仙人禦風。她都舍不得挪眼了。
“這麼開心?又賺着大錢了?”見到她沒心沒肺的笑容,趙簡挫敗感沖散大半。
孟弋笑:“公子風姿高标,令人見之忘俗,我當然開心喽。錢不錢的,多俗氣。公子,請。”
她端端正正行禮,做出好客主人的樣子,請趙簡進家,眼睛卻瞄着侍衛從車上搬下的禮物。虎忍笑忍到抽搐。
趙簡嫌棄地橫她一眼,真是俗不可耐。她搬走後,少祁在她睡過的榻子上摸出了一袋子錢,呈給趙簡,趙簡半天沒說話,這個商賈,把他府邸當逆旅了。
主客相攜入院,耳聞客人身上環佩叮咚,鼻翼嗅着風送來的幽香,孟弋心事黯然,珠玉在側,覺我形穢。人生來是鳳,她卻是那隻山雉,還是秃了毛的。
穿過前院,入得廳堂,趙簡疑窦釀至極點:明明是大商賈,卻穿着打了補丁的粗布褐衣,這是故意向墨子學習麼?再看看這宅子,尋常二進院落,門漆都花了……她錢都去哪兒了?
落座後,婢女捧來甜漿,孟弋接了,親手送到趙簡案上。“公子先潤潤喉,吃食馬上就好。”
碧玉琢成的羽觞,晶瑩剔透,透明漿水晃漾其中,煞是好看。趙簡不喜甜,奈何是客,隻好客随主便。淺飲一口,一股奇異的清涼舒爽直沖百會穴,趙簡細品餘味,加了饴蜜、牛乳、梅汁,酸甜可口,不止這些,舌尖一舔,舔到了細密的碎冰。
冰……
七月流火,七月入尾聲,暑熱早消,她竟還食用如此奢侈的東西,餘光一瞥,看到了案旁的冰鑒。再觀她本人,烏發如墨,唇紅齒白,肌膚瑩潤有光澤,雖褐衣在身,不掩榮光。嗬,省得她錢花在何處了!
仆人呈上食物,鼎、豆、盒、盤盛着雞、魚、豕、牛、葵、藿、韭,食案都擺不下了,烤爐和染爐隻好屈就地上。孟弋興奮地捋捋袖子,請纓:“我來侍奉公子用膳。”
她動作娴熟地将烹煮好的豕肉片成片,鋪在盛有醢的染杯中,染杯坐在滋滋吐小火的爐子上,她手持長梜,不間斷地攪動肉塊。不知醢中都有什麼料,香得趙簡腸胃打結。未幾,繪有雲紋的漆杯盛着染過的肉擺到眼前,孟弋笑語盈盈:“我素不喜腥膻,烹肉前先沖洗血水,置于鼎镬中烹煮時佐以薑、蒜、花椒、桂子、清酒,烹煮中不間歇地撇去血沫子,如此,腥膻就少之又少了。醢中雜有菽醬汁、梅汁,一點點饴蜜,染出的肉不鹹不膩……炙肉前先用齊鹽、魯豉并梅腌漬……”①
她數家珍的工夫,趙簡已就着一盒黍米飯吃完了染肉,對她說:“君子遠庖廚,你可真不是君子。”
好吃好喝的送上,還被奚落,孟弋愠惱:“聖人說食不厭精脍不厭細,何錯之有?反倒是公子你,吃我的喝我的,不說聲謝謝,還出言相譏,哼,這是哪位賢哲教出來的君子啊?”
趙簡大笑,一掃胸中郁郁。
孟弋也餓了,饞蟲上來,坐回食案前,大快朵頤。“這就對了,公子這樣的美人,就該多笑笑。有煩心事,不妨說出來。”
趙簡不悅地瞪眼,美人……有這麼說男人的麼?!
***
吃飽餍足,賓主移至庭院叙話。深藍的夜幕悄無聲息地鋪展開來。
趙簡氣惱地說了今日事。
真是倒黴,卓氏逃跑,另有緣故。
卓氏冶鐵為生,卓仲義在邯鄲郊外有處礦山,和平陽君合開的,平陽君礙于身份,躲在幕後,外人隻道礦山是卓氏的。前些日子下暴雨,礦山塌了,幾名石工壓在下面沒出來。卓仲義叫礦山管事的循例賠錢。幾天後,一群氣勢洶洶的人将卓家圍了起來,喊打喊殺,那時卓仲義才知管事的吞了錢跑了。管事的不是旁人,正是平陽君的家奴,當初是平陽君薦來的。
卓仲義去找平陽君理論。平陽君不好撂開不管,幾經讨價還價,議定一人出一半。可是那家奴已卷走了一大筆錢,還要多出一半,卓仲義虧大了。更要命的是,義士鐘離克聽說了此事,嗔怒卓氏視人命如草芥,擇日要來取他項上人頭。鐘離克何人?趙國第一義士,言出必行。
卓仲義一天幾趟地往平陽君府跑,懇請平陽君出面說情。平陽君不想壞自己名聲,更不願招惹鐘離克。于是,卓氏就讓他交出管事。卓仲義不傻,以卓氏的力量都找不到的人,定是被平陽君這老狐狸藏起來了。平陽君打着哈哈送客,令阍人以後不許放卓仲義入府。卓氏抓耳撓腮,想出了一個主意,叫兒子卓成走走趙亥的門路。趙亥是平陽君最寵的孫子,寵孫出面說情,興許有用。可他沒想到,兒子辦事不力,莫說籠絡趙亥,話都沒搭上幾句。今早平陽君府仆人送還青犴,吓得卓氏以為平陽君鐵了心推他出去擋鐘離克的刀,于是倉皇出逃……
原以為抓到卓仲義就萬事大吉,不料卻南轅北轍,還查到了叔父的爛事,趙簡倍加沮喪。
孟弋分析道:“鐘離克是義士,不濫殺無辜,如卓氏所言非虛,鐘離克不會為難他。”
“你如此肯定?”趙簡奇道。
孟弋眨動睫毛,視線飄向院中的婆娑樹影。“鐘離克為亡人家屬出頭,是出于道義,念他們可憐,痛失親人,還拿不到錢。卓仲義把錢賠給人家,讓人家日子能過下去,鐘離克何必多此一舉取他性命?他又不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鬼。”
是這麼個道理。趙簡聽出了另一層意味:孟弋好似非常了解鐘離克。思及此,射向她的目光多了幾分探詢意味,可惜,孟弋濃密的睫羽覆住下眼睑,看不出任何端倪,但見她素手握住長杓,舀了一碗乳白色漿飲。
孟弋微笑着奉上漿飲,“卓仲義與此事有無關聯,暫不好判斷。可,卓成脫不了幹系。”
“此話怎講?”
“正要向公子複命。按照公子的吩咐,我問了政好幾遍。那日過于混亂,他記得最真切的是,追他的惡少年中,有一穿紅衣的,手上拿着一把刀,一晃一晃的,也是那紅衣人在街上第一個認出了他,大聲喊出他的名字,招來了惡少年。”
趙簡胸中淤塞頓開。那群惡少年,多是亥那樣咋咋呼呼有賊心沒賊膽的,武器無非木棍、石子、爛菜葉,他們口裡喊得兇,實際也就是吓唬吓唬嬴政。可持刀就不同了,那是真動了殺心。一介商人子,要殺嬴政?頭腦被青犴啃了?
亂猜無用,須再登卓氏門,此番定要咄咄逼人些。
想通這些,趙簡心胸舒暢起來,看這樸素的小院也順眼多了。
察覺對坐之人精神面貌一振,孟弋唇抖動了幾下。
“吃人嘴軟,說吧,有何企圖?”一碗漿飲見底,趙簡眸中些微醉意。
孟弋眸子歘地亮起,趙簡心裡一哆嗦,仿佛看見腳邊豁開一個大坑。
“公子,我就知道你急公好義,是個講究人。是這樣,今秋豐稔,我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