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弋語速快,唇齒清晰,說話噼噼啪啪如雨打在瓦上。
趙簡被打醒了。他擱下杯,質問:“你做買賣,我出錢出地?孟弋,我好歹收留過你,你竟明目張膽算計我?”
“豈敢欺公子?利錢自是我出,倉庫也不白用,公子打個折就好。”孟弋一臉真誠,“販糧所得,與公子平分。”
趙簡默不作聲,孟弋心一橫:“四六。”耷拉眉毛,苦兮兮的,“公子,不可再少了。籴糧粜糧,要掉層皮的。”
趙簡氣笑了。“既然辛苦,為何還要做?”絲、鐵、珠寶,哪一樣不比糧食獲利多?她一青春少姝,何苦圍着莊稼打轉?
“民以食為天。沒有糧就沒有人,沒有人,縱是绫羅綢緞繞梁,金珠寶貝滿屋,又有何用?我這人土,隻能和土裡長出的東西打交道。”
如此樸素至簡的大道,竟從如此荒腔走闆的人口中道出。趙簡失笑。“今歲大豐,遠的我不敢說,邯鄲人家,家給人足,不缺糧。你囤那許多,将來賣給誰,賠了如何是好?我去哪兒讨回本錢?”
孟弋手指院子畫了道圈,“真賠了,這院子,還有我這個人,全是公子的了。”
“……”
這院子能值幾個錢?至于她嘛……趙簡一時算不出價幾何,起碼、起碼抵得上半塊和氏璧吧?
孟弋不知自己能賣那麼好價,有些肉疼地獻出一個錯金銀的銅盒,打開來,珠光熠熠生輝,正是從郭縱手中敲詐回的。
“還有一樁小事,欲煩擾公子。”
趙簡眼風向下一掃,數一數,一共十顆珠子,這麼大手筆,小忙?他看着自己正往無限深坑裡掉。
孟弋開始鋪陳。弋氏名義上的主人,是她父親弋叟,幾家市肆也都在弋叟名下。囤糧這種大事,弋叟堅決反對,嚴令各市肆掌櫃不許給她一個錢。幾名掌櫃為難,哪頭都不敢得罪,孟弋去支錢,他們左右搪塞。孟弋犯了難,“寡婦孟弋”名下的兩家糧肆,賬面流通的錢财有限,她隻能借錢了。剛和郭起鬧掰,又不想欠呂不韋,盤算數日,把主意打到了趙簡身上。
“你真有把握?”聽她如此堅持,趙簡插了一句。
“民之情,貴所不足,賤所有餘。人棄我取,人取我予。商賈,凡事都要想到前頭,做到前頭。夏天,百姓穿單衣,商賈就得準備皮裘,冬天,百姓都穿厚厚的衣服,商賈就得盤算準備多少絺布,以供來夏所需。若是待百姓需要了才去準備,錢早入了旁人囊中。正如君所言,今歲大豐,誰都不稀罕糧食,可恰恰是大肆囤糧好時節……”孟弋談了一大段生意經,觀趙簡木着臉,以為他是不耐煩,趕忙截住話頭,推了推那盒珠,将話題帶回,“喏,我想做些什麼,都被父親掣肘。所以,孟弋鬥膽,請公子助我一臂之力。”②
趙簡眼皮子狠狠跳了下:“讓我助你對付你父親?”
觀其反應,可見愚孝對時人身心荼毒之重。孟弋歎氣:“弋氏糟心事多,說出來怕污了公子耳朵。我與父親,早晚要決裂的,但求屆時能狐假虎威,借公子名号,震懾父親。”
不還是一個意思麼?趙簡推回珠盒。
孟弋捧心,潸然欲泣:“公子……你好狠的心……”
趙簡嘴角抽了抽,說:“權且寄存在你這裡。”
孟弋瞬間換了一張臉,唇角上揚,眼珠子都快飛出去了:“我就知道,公子是天下第一等好人!”
***
夜色已深,趙簡道别。
孟弋偷觑着他神色,委婉說了郭縱賠禮一事。
吃飽喝足了才說,趙簡一眼看穿了她的鬼心思,吃人嘴軟,便順水推舟:“姑且暫存于你處。”
孟弋幾乎憋不住笑出聲:“多謝公子!”
虎捧來趙簡的披風,孟弋極有顔色接過,畢恭畢敬伺候趙簡披上。
兩人站得極盡,一絲淡淡的似有若無的蕙草香氣襲來,趙簡頓覺體熱,脊背不禁向後仰。
系好繩結,孟弋退後,雙瞳飽含期待地凝望趙簡。
趙簡全神戒備:“還有何圖謀?”
孟弋谄笑:“不是甚正事,是呂不韋呂先生,想認識認識公子。沒旁的意思,在邯鄲城做生意,誰不想結識幾個大人物?”
呂不韋?那個投機客?是了,呂氏、郭氏、弋氏三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他,盤根錯節。
一頓飯,三樁事,這是掉進狐狸窟了。趙簡懊惱不已,逃也似的出了大門。
孟弋殷勤送客,客氣道:“歡迎公子常來。”
趙簡不給她留面子:“還敢來?怕是骨頭渣都不剩了。”
“我一點都不兇殘的,公子多來幾回就曉得了。”孟弋自我辯解。
趙簡哼笑:“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你占全了。”
坐上車,飄來一聲:“我好養活得很!”
“……”
正在上馬的虎險些一腳踩空:都打算讓公子養活了?
車遠去,孟弋倚着門,喃喃:“一塊糗就養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