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弋在餘韻中久久不能自拔,待回神時,不期與趙簡深沉的目光相遇。
“這曲子叫什麼?”
“思親操。”
孟弋看他。
“幼時常聽母親吟唱,久而久之,爛熟于心。我的母親來自燕國。”趙簡嗓音放軟,“燕趙聯姻,她作為宗室女,被選中,她入趙那年,年方十六。我八歲時,她染了沉疴,不行仙逝。我幾乎忘了她的音容笑貌,卻獨獨記住了這首曲子。”
燕姬去後,威後躬親撫育趙簡,視如己出,趙丹發難時,她總居中主持公道。趙簡早将威後視同生母,她老人家去世時,趙簡悲恸不已,在靈前哭至昏厥。“我與丹不睦,可我要報答太後。孟弋,幫我。”
許是日光遊移不定滋長了邪力,亦或是趙簡的嗓音太過蠱惑,鬼使神差的,孟弋點了頭。
***
嘴上答應容易,做起來就難了。從北郭纥家中搜出的竹帛物證填滿了幾大箱子,孟弋傻了眼,這如何帶走?
趙簡說:“有何難?你每日來我府上便可。”
“怕是不行。”孟弋拒絕,“公子忘了?我還有個學生。”總不能叫秦公孫日日來趙公子府上吧?傳出去成什麼了。
趙簡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
“你那什麼眼神?難道我不配當先生?”孟弋的自尊受到挑戰,出言不由放肆起來。
趙簡含笑賠禮:“豈敢豈敢。”
興緻卻被勾了起來,真想觀摩她是如何教書育人的。想象她裝得正經八百,手捧簡牍,說話都刻意深沉:“政!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汝是知也是不知也?”不由笑了。
隔天,願望成了真。
他站在孟弋的小院中,天上幾朵烏雲,堂上傳出孟弋的聲音:
“周武王興兵伐纣當日,忽然下起雨來。許多人都覺得出師遇雨不吉利,建議武王改期。這時候管占蔔的人站出來了,說此乃‘天洗兵’,是吉兆,是上天幫我們清洗兵器上的灰塵,這樣打起敵人來就更有力氣了。故事的結局,武王克商,大獲全勝。武王雖然赢了,這故事卻可笑,難道天不下雨,不洗去兵器上的灰塵,他就會輸麼?”
趙簡目怔口呆:她真的不是誤人子弟?
“老師,那豈不是所謂上天預兆、上天懲罰,都是騙人的?”嬴政問。
“不錯。這就是老師要告訴你的,人的命運搦在自己手中,什麼吉兇禍福,都是騙人的鬼話。那都是為了讓你認命,蒙騙你的。”
孟弋說完,不經意撇頭,看見了門口的人影。
既被發現,趙簡就大大方方邁進門檻。“閑來無事,來聽聽弋夫子之教誨,嗯,果然非同凡響。”注意到嬴政身側坐了個同他年齒仿佛的童子,認出那是燕太子丹,不由莞爾,打趣孟弋,“打算改行做夫子了?”
孟弋撇撇嘴:“公子真看得起我。哦,這是燕太子丹,來玩的。說起來,太子丹還是公子的親戚呢。”
燕太子丹是嬴政新結識的玩伴,同在趙國做質子,遭際相似,又是同齡人,很快就同進同出,一處厮耍了。
太子丹與燕姬同出燕宗室,威後的長女嫁給太子丹的曾祖燕武成王,論起來,太子丹與趙簡兩頭都沾親。
太子丹咧開嘴,缺了兩顆牙,說話漏風,笑嘻嘻道:“見過廬陵君。”
今日授課接近尾聲,趙簡的突兀出現隻是切斷了餘韻而已,奈何嬴政認定他是故意搗亂的,故意讓他提前離開。走時,狠狠瞪他。嬴政很喜歡跟随老師學習,與從前的先生不同,老師不會教他逐字逐句訓诂、釋義,更不會将詩三百每一篇都與聖王先哲挂鈎,總能獨辟蹊徑交給他一些新奇的道理。往常,嬴政都會纏着老師沒完沒了問問題,今日卻被可惡的廬陵君攪合了,豈能不恨!
孟弋為趙簡斟酒,廊上清脆的童音飄了來:“政,怎麼你老師教的,和我夫子說的不一樣?夫子明明說,人君無德,天必降災?”
聲漸遠,沒聽清嬴政是如何回答的。
孟弋忍笑抱來一冊竹簡攤開在案上,“公子來得正好,有些眉目了。”
面對一大堆雜亂物什,孟弋發憷,頭痛片刻,豁然開朗,何不就從最熟悉的賬簿入手?
孟弋對古字還認不全的時候,就用最簡單的符号記賬了。苦戰幾日,愣是發現了一條重大線索。
從賬面看,每月十五,北郭纥都會托北市一家販賣皮貨的市肆,給秦國一個叫車季的人寄送貨物,長達六年。孟弋覺得十分可疑,可又為難。“北市賣皮貨的太多了,挨家摸排,最快也要……”
“北市魯皮人,鋪子在東裡南巷第四家。”趙簡沖口道。
孟弋眯眯眼:“公子原來另有高手襄助。”心懷不滿,既信不過我,幹嘛多此一舉找我?
趙簡仿佛會讀心術,自辯:“我可沒信不過你。”
平陽君壽宴上,呂不韋存了心攀附,他将計就計,将呂不韋拉上了船。
“北郭纥在邯鄲經營,呂不韋也是商人,打探北郭纥的人際往來,便利得很。他不正欲攀附我麼?”
呂不韋速度很快,打聽出好幾位與北郭纥往來多的人,原本還要一一核實,來見了孟弋,趙簡一下就确定了,就是北市販賣皮貨的魯皮人。
“原來如此。”孟弋拍拍腦門,“郭起同北郭纥熟識,早知就直接問他了,當省不少事。”
趙簡笑容隐去。“你最好不要見他。”
“為何?”
“你不是煩他麼?”趙簡敷衍過去。
事不宜遲,二人即刻奔向北市魯皮人的皮貨鋪子,魯皮人卻不在。
夥計怨毒地抱怨:“幾天沒見人了,許是被野狗叼了,這個月的工錢還沒結呢。”
魯皮人跑了?孟弋大為失望。
***
趙王宮。
趙丹氣咻咻摔了文牍。“豈有此理!”好幾天過去了,趙簡沒有任何進展。
一陰柔貌美的男子撿起文牍放回案上,輕聲細語道:“大王消消氣,氣壞了身子骨不值得。奇怪,廬陵君是沒查出來,還是不願查出來呢?”
趙丹眼神一凜:“子牟,你繞什麼圈子,有話直說。”
彌子牟拱手:“大王好心把董氏女指給他,他拒絕了,說明什麼?說明他對大王恨意未消,辦起差來,如何肯賣力?臣還擔心,他遷延辦案,是與秦人有勾連。”
“你多慮了。簡是寡人弟,是趙氏子,絕不會做出有損趙氏的勾當。叔父臨行前再三勸誡寡人,手足同心,用人不疑。”
彌子牟憂心忡忡:“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兄弟又如何,大王難道忘了,先王當年動過立他的念頭,此番又出了孟樓一事,他真能心無芥蒂?”
趙丹良久不語,心中兩股念頭厮殺慘烈,兩敗俱傷。他頹唐道:“那你說怎麼辦?”
目的達到,彌子牟适時挑撥:“大王可再下旨敦促,三日内無結果,嚴懲不貸。”見趙丹猶豫,他添了把柴,“大王,平原君不在邯鄲,機不可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