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簡望望屋内,“告訴他,他老師太累了,需要休息,不見人。”
“是。”
“等等。”趙簡忽然想到什麼,吩咐虎,“引他去書房,我随後就來。”
回到屋中,孟弋已然睡着了。
趙簡蹑手蹑腳走過去,屏住呼吸挨着她坐下,手臂僵直了許久,才敢輕輕扳着她的肩,把她攬入懷中,一手從她膝彎穿過,将人打橫抱起,放到屏風後的榻子上。
一沾枕,孟弋便睜開了眼,眼神清明澄澈。“青獾呢?朱氏呢?”
攥着被角的趙簡手一頓:“都關着呢,跑不了,等你醒了,憑你處置。”
“哦。”孟弋“嗖”地閉上了眼睛,立刻睡了過去。
趙簡啞然失笑。
***
嬴政背着手走來走去,眉頭深鎖,轉了幾圈還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
噗嗤,有人笑。“誰在笑?不許笑!”他怒嚷,昂起下巴,看見府邸的主人笑吟吟跨入門檻。
嗬,脾氣還挺大。
“秦公孫莅臨寒舍,有何貴幹?”趙簡端出主人的架勢,在主位坐下。見仆人為嬴政準備的盛小食的碟碗都空了,頓覺好笑,這對師生挺像,何時都不會虧了自己的嘴巴。
“老師呢?”嬴政先去了老師家中,辛愁眉苦臉說還沒回來。他登時心生不悅,可惡的廬陵君,竟然還扣着老師,不行,他要解救老師。
“她在睡覺。”
“撒謊,日頭都老高了。懶漢惰婦才白日睡覺。”嬴政下巴努向窗外,意思你休想騙我。
和孩子說話就是麻煩,趙簡默默勸了自己幾遍,這是孟弋的學生,更是秦國公孫,能忍則忍。“因為她昨夜過于勞累,白天需要補覺,哪裡不對麼?”
嬴政撓撓頭,困了就要睡,是不錯,可是……“老師睡覺你怎麼會知道?老師睡覺的時候你在邊上看着?你是男子,老師是女子,你怎麼能出入老師的卧室?”
“……”亡父生前不止一次誇贊自己能言善辯,趙簡此時醒悟,父親那是謬贊了,自己明明笨嘴拙舌,不然的話,這小鬼的犀利質問,他為何一個都答不上來?
見他不答,嬴政堅信被自己說對了,他突然很着急,男女怎能睡在一塊?不是隻有父親和母親可以一起睡?伺候他的侍女說,父母睡在一張榻子睡,生出了他,他生下來的時候,小小的一隻,比門口大黃犬新下的崽還小。嬴政驚地張大嘴巴,莫非……老師也要和廬陵君生一個小嬰兒?嬴政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壞了,老師要生孩子了,不和他們一家回秦國了。
趙簡被他一驚一乍的表情弄得莫名其妙,這小鬼怕不是有甚毛病?正懷疑着,小鬼兀自蹦出一句話:“你們要生孩子了?”
趙簡手撐住了案子,勉力不讓自己摔倒。“大人的事小孩兒莫多嘴,你就說,你幹什麼來了?不說趕緊走!”他不想再聽小鬼多問一句。
嬴政腦子飛快運轉,老師從前說過,廬陵君不是壞人,現在老師都要給他生孩子了,所以廬陵君是信得過的。嬴政勾頭,解開腰間的算袋,取出木牍。
是魯皮人給北郭纥的木牍,居然落這小鬼手裡了,是孟弋給的還是他偷的?趙簡正想着,冷不防小鬼握了小鐵铗在底上用力一搗,從裡面又搗了一塊簡牍出來,帶字的。
趙簡脊背猛地繃直。
原來如此。木工以極大的耐心将木牍掏空,另制一塊芯,不大不小不薄不厚,寫好字,嵌進去,再用塗料抹勻縫隙,渾然一體,拿給神仙也分别不出。
覽過上面的文字,趙簡強自抑制住内心的波濤洶湧,問嬴政是如何發現的。
嬴政不好意思摳摳下巴,說了和老師拌嘴,老師讓他“看出一朵花”,他賭氣看了很久,什麼也看不出來,一怒之下摔了,底部居然給摔出了極細微的一條縫……
趙簡發自肺腑地笑了,摸摸他的童子髻:“你老師沒白疼你。你救了她,也救了自己。”
嬴政不太明白“救了自己”是何意,但聽到能救老師,便高興地笑彎了眼。
趙簡指着簡牍上的蠅頭小字,問:“看懂了麼?”
嬴政笑不出來了。他雖年幼,識文斷句早不在話下。那塊巴掌大的簡牍上,寫了幾次他和父親的名字,寫信的人叫北郭纥,要殺他們父子,信是寫給公子傒的。
“公子傒是誰?哪國的公子?”
“他正是……”趙簡忽然閉了口,他看見,孩童眼睛裡的純潔無辜慢慢消失,被暴戾和仇恨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