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國君當了三十年太子,卻隻當了三天秦王,時也,命也。他死在十月,那時歸秦隊伍剛剛從邯鄲出發,并不知情。
聞言,趙姬母子和孟弋等人都很吃驚。
見到故人,呂不韋千言萬語,奈何不是叙舊的時候。他命人送孟弋去館驿,自己則領了趙姬嬴政急忙入宮。
子楚在宮中翹首以盼。
幾個月前,父親正是登基那日,他和群臣一起拜見新王,心中想的是要小心謹慎當好太子,不能出錯,慢慢培植自己的勢力,鞏固地位。哪想到三日後父親就薨逝了,宮人還在準備立太子、祭拜宗廟的儀式,轉眼就要為父親準備喪禮了。
好在一年前才為祖父舉行喪禮,人手齊全,各項用品也都是現成的,不至于手忙腳亂眉毛胡子一把抓,唯一措手不及的,是父親的陵墓尚未修造完畢。
通常,君王都是即位後才開始着手修建自己的陵墓,安國君代行國事一年,正式稱王三天,陵墓才動工。
尋常黔首,尚重孝道,何況王室?然而陵墓修建費時費力,現有的工匠和刑徒、服徭役者遠遠不足以短時間内完成如此龐大的工程,國喪期間大肆征兆民夫,也非善舉。這可愁壞了子楚,好在有呂不韋。
這種時候,子楚能想到的隻有他了。呂不韋建議:官府出錢,雇傭黔首。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何況是為大王修陵墓,招募令上還有一條:卓異者可立功。立了功,田租徭役就可減免。于是報名者甚多。
子楚還沒想好如何報答呂不韋,呂不韋就又送來了一份大禮——分别多年的妻子兒子從趙國啟程了。
宮人急促趨入殿中:“大王,來了。”
***
秦宮的宮人們見到了一幕奇景:新王狂奔到陛階下,與一美婦和少年相擁而泣。哦是了,那是趙國回來的新王後和新太子。
子楚将妻兒迎入殿中,一家團聚,抱頭痛哭。
嬴政被父母抱在中間,左看看父親,右看看母親,沒掉一滴淚。過了會子,他實在受不了了,悄悄從父母懷中擠了出去,探頭探腦走出陌生的宮殿。
呂不韋候在殿外,見嬴政出來,很是激動:“政……”孩子長大了,高了,也瘦了。
嬴政卻未像從前那般喊他仲父,好像不認識似的,他冷冷打望呂不韋,李斯和老師都說此人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是麼?他輕哼:“抛下我和母親,是父親的主意,還是你的主意?”
呂不韋笑容淡去。這孩子記仇啊,不是好事。
殿中,趙姬梨花帶雨,哭訴别後遭遇的種種磨難,幾回死裡逃生,說到艱難處,幾度哽咽。子楚傷心又自責,他對天起誓,會加倍補償她們母子。
趙姬抽泣一聲,冷靜了下來,又起誓,男人的誓言不就是放屁嗎?!面上卻哭得愈加凄楚憐人:“你做了秦王,要什麼樣的美人沒有?妾已人老珠黃……”
子楚慌地哄勸,直接亮了底,将拟好的诏書給她過目。“呂不韋沒告訴你們?”
趙姬說:“口說無憑,如何敢信?”擡眼去看诏書,隻見上面寫着立她為王後,立政為太子。
“待喪期一滿,就立即昭告天下。”
趙姬懸了一路的心,暫時放下了。
孟弋說得對,到了秦宮,她和兒子的依靠就是子楚,不論心底多大的委屈,都要把子楚籠絡住。
想到這裡,趙姬止住哭泣,理理衣衫鬓發,露出溫婉可人的微笑,行了拜禮:“謝過大王。”
子楚動情地扶起她:“王後免禮……”
***
不論夫妻情分幾真幾假,趙姬覺得自己終于是個女人了,清晨對鏡梳妝時,眼底的那根細紋都不見了。
心裡正竊喜着,鏡中突然多了張怨氣沖天的稚嫩臉龐。不由好笑,明明是個小人兒,一臉的怨氣像極了深宅怨婦。
“又跟誰置氣?”她轉過身,伸手摟住兒子,溫柔地責備,“你這幾日怎麼回事?你父親提了幾回了,為什麼不理他?去拜見兩宮太後的時候,你做什麼虎着臉?”
子楚在她耳邊抱怨個不停,說這孩子自打回來就沒個好臉,連聲父親都不喊。
嬴政一肚子火沒處撒,一聽就來氣:“我沒他那樣冷酷無情的父親!”
趙姬捂他嘴:“祖宗,你小點聲!”照他屁股上擰了一把,“路上教你的,你都當過耳秋風了?你不認他,你還要不要做秦王了?”
嬴政揉揉屁股,“我沒忘,我就是煩他!”
哪有那樣做父親的,把他往邯鄲一扔好幾年,不管不顧,自己又娶了别的女人,還生了孩子。他好不容易來到鹹陽,張嘴就教訓他不能貪玩要好好讀書,還弄了兩個糟老頭子教他聖人之道。
“我要老師教我,他不答應,說老師身份低微,胸無點墨,不配做我老師。我不許他說老師壞話,他要打我。”
趙姬下巴抵在兒子頭頂,輕歎,事情是有些棘手。
教兒子好好讀書,是子楚要抓的當務之急。
當年,子楚逃回鹹陽,請父親安,父子閑話,安國君考起了他的學問。
子楚一問三不知,窘得無地自容,若不是華陽夫人在一旁打圓場,真不知如何收場。
子楚早年不受父親重視,亦無心向學,到邯鄲後鎮日提心吊膽,更沒有閑情讀書。而今他苦盡甘來,坐享秦國,當然要好好培養兒子。他對趙姬說:“政在邯鄲耽誤了這些年,那個孟弋,擺擺算籌尚可,你真指望她教政識文讀書、治國安邦?你知我知,當初教政拜她為師是為了迷惑趙簡,是權宜之計,現在咱們用不上她了……你莫急,我不是不念舊情,也不是忘恩負義,她幫過我們,我當然要重重賞賜。可她不能再做政的老師了。政将來要做秦王,不是秦商。”
趙姬無言以對,子楚說得句句在理,卻有些缺德。兒子又是個犟筋,該怎麼辦呢?她想到了孟弋,解鈴還須系鈴人。
嬴政也想到了老師,“她去哪裡了?母親,我想見老師。”
自打入城,他就被迫和老師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