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澤沒想到,會在荒僻鄉野簡陋的逆旅中,與闊别多年的統帥重逢。
邯鄲之戰伊始,包括許澤在内的二十名精幹士卒被選為間諜,潛入邯鄲。行動前,為士卒訓話的,正是統兵将領、五大夫王陵。那時的王陵,意氣激昂,發自肺腑的豪邁之言,激勵得士卒們熱血沸騰。
秦人尚軍功,秦軍功爵制,從最低等的一級爵位公士,到最高等的徹侯,一共二十級。王陵那時不過四十歲,就得以除授第九級五大夫的爵位,憑借的是一顆又一顆敵人的首級。
許澤痛下誓言,要立大功,像王将軍那樣,一刀一槍掙得爵位。
戰況的發展瞬息萬變,幾個月後,王陵撤回鹹陽,免職。自此,許澤再沒有他的消息。先王莊襄王登基之初,王陵将軍複出。許澤在藍田聞知後,欣喜不已,暢想有朝一日能再度在王将軍率領下,上陣殺敵。
不久後,鹹陽有舊相識來,公幹之餘,二人叙舊情,問及王将軍,那人道:王将軍賦閑了,。
許澤失望很久。
今日重逢,許澤心潮澎湃。
當年打入邯鄲的間諜是王陵和軍中侯親手挑選的,他們每個人的履曆、秉性,王陵都一清二楚。時隔多年,再見許澤,他沒有含糊地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
王将軍竟然記得一介無名小卒,血性漢子許澤險險砸下熱淚來。
“将軍欲往何處?”
王陵說:“久居鹹陽,往日舊人都疏遠了。聽聞一袍澤住在藍田,欲訪之。”
将軍的友人在藍田?這不巧了嗎?許澤力邀王陵同行,到了藍田,要親自替他尋找這位友人。
王陵拒絕,然拗不過許澤一片誠意,便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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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藍田後,許澤請王陵住進了自己的廨舍。
晨起,許澤見王陵耍弄長矛,心癢癢。“請将軍賜教!”
一番茄搓下來,二人大汗淋漓,筋骨舒展開了,許澤大呼過瘾。每日累于案牍,涉及民事,又施展不開拳腳,身心俱疲。他内心向往的,始終是吹角連營的沙場。
王陵勸慰:“你還年輕,機會多的是。不像我,老了不中用了。”
“蒙骜老将軍尚指揮大軍作戰,将軍哪裡老了?”許澤納悶,“我聽人說起,先王和相邦當年從邯鄲逃回鹹陽,是将軍派人護送的。将軍對相邦有恩,相邦又尚賢……将軍何不請相邦通融通融?”
王陵拉下臉:“哼,我甯可做一介白身,也不求那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子楚登基後,為拉攏人心,在呂不韋的主持下,起複了一批舊臣。聽到風聲,王陵很激動,自己幫過他們,他們不會虧了自己。誰料,自信過了頭。事與願違,呂不韋給了他一個有名無實的閑散官職。
比他資曆淺的,一個個官職爵位都蓋過了他,他憤然辭去了官職。
許澤見過呂不韋數面,有過攀談,對呂不韋印象不錯。“或許是有什麼誤會。”
見狀,王陵不再言及此事,轉而說到尋友一事。
許澤說:“我派掌管傅籍的老吏與将軍同往,他對縣中黔首十分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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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弄錯?住在縣衙好幾日?”
藍田王家的主人王喜聽了下人的回報,頓時起了興頭。兒子王然被害慘了,王喜無時無刻不在盯着許澤,伺機報複。
“絕對沒錯,奴花了幾個錢從門子嘴裡打聽來的。是個半老翁,和許澤一道進的城,許澤對他可敬重了……看得一清二楚,從後門出的,一共仨人,一是許澤,一是縣中老吏,另一個就是那生臉人。”
生臉人,還會舞刀弄槍?有意思。王喜命令道:“找幾個腿腳利索的,看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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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世疑雲消除,嬴政心結解開,頑劣本性恢複了許多。宮中待得憋悶,他溜出宮來看孟弋,碰巧趙忽也在,有司安排給趙忽的宅院離孟弋家很近,趙忽常來打秋風。蒙恬蒙毅兄弟護衛着嬴政來的,三個半大小子加上趙忽,孟弋直呼要被吃窮了。
午飯時,三人飲下一杯酒,剛舉箸,李斯來了,進門就哀求:“孟弋,你得幫我。”
抓不到人,李斯疲累不堪,沒臉見呂不韋,跑來找孟弋求救。
“先生的臉,快與這葵菹一個色了。”
嬴政故意舉箸從陶豆中夾了一塊葵菹,揶揄李斯。忽地想起,老師的閨名就叫葵,當衆念出“葵”字,是對老師的大不敬。偷瞄孟弋兩眼,她神色如常,才放心。
發自肺腑的訴苦,得到的卻是嬴政的調笑,李斯比吃了黃連的啞巴還憋屈。
“大王就莫取笑我了,我在相邦面前把牛吹到天上了,事情要是辦砸了,他會把我剁了做成肉酞肉醢。”
孟弋忍住要哕的沖動:“閉嘴!”
飯後,孟弋、嬴政、李斯轉去書房議事。
“沒聲張,派人拿了畫像,秘密追拿了。”李斯苦悶地講了幾日來的進展。“他全家老小都下了獄,打死了一個,白費力氣,一個字都問不出。”
孟弋心裡很不舒服,泯滅人性的連坐法,冤殺了多少無辜者。她勸李斯:“冤有頭債有主,不要傷及無辜。”
李斯不以為意:“他享受榮華富貴的時候,家中雞犬都跟着沾了光呢,倒黴的時候要撇清了?天底下有這等好事?他犯的是身死族滅的大罪,他自家都置妻、子性命于不顧,旁人又何必顧忌?仁慈是成不了大器的。”
聽着二位師長辯駁,嬴政想起了自己在邯鄲為質的歲月,目光一暗。
李斯辯才極佳,孟弋不想和他争下去,說道:“既是身死族滅的大事,豈能不保密?他的家人興許真的不知道。你似乎忽略了一個人。”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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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入宮求見嬴政,當值寺人悄悄告訴他,大王不在宮中。
身為一國之君,如此不穩重,呂不韋不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