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的血腥氣絲毫沒波及藍田。
孟弋栽種漆樹時,從山下雇傭了一些山戶幫忙,山戶幹活賣力,見他們日子貧苦,孟弋承諾,過幾年漆樹能割漆了,繼續雇傭他們來割漆。
今年剛入夏時,順順利利割到了第一桶漆,山戶們都很高興,有錢賺了,幹活都很賣力。然而,天公不作美,不出幾日就連日下雨,割漆泡湯了。孟弋得不到漆,山戶也拿不到錢。
前幾日上山時,碰到了一位老翁,衣衫褴褛,年幼的孫子面黃肌瘦,翁孫二人是入山采摘野果、香蕈充饑的。
孟弋好奇,上回見面時,老翁家底還算殷實,發生什麼變故了?
一問之下,方知,老翁的兒子私自将家中餘糧拿到市場上出售,被官府逮了,罰作鬼薪,家中資财也充公了。
孟弋聽了歎息不已,恻隐心起,把随身攜帶的财物悉數贈予老翁。嬴政也學老師,解了身上的玉佩:“拿去,能換不少錢。”
老翁跪謝。
一行人的水囊空了,老翁邀他們至家中喝口水,歇歇腳。
“老朽家中有一口甜水井,管教恩人解渴。”
井水清淩淩的,嬴政喜歡得緊,搦住匏瓜剖制的瓢摁進桶裡,舀了滿滿一大瓢。剛端到嘴邊,被孟弋奪了去。
“水要燒開才能喝,又忘了?”
山裡人家苦寒,唯有木柴富足。水很快燒開,晾到不燙嘴了,嬴政急不可耐端起陶碗,嘗了一口,甘甜酣美,比鹹陽城裡的水好喝多了,舒坦地咂摸咂摸嘴。
一壺水很快見底,老翁忙吩咐小孫子再去燒一壺。
那小孩瘦得眼窩都塌進去了,乖乖坐在竈前扇火。水燒開了,他上前提壺。壺把燙,他抓了一下燙着了,忙丢手,壺“咣當”掉在竈台上,小孩也被反向力沖擊,沒站穩,跌坐在竈台眼。有驚無險的是,沒被摔着。
農家貧困,在院中用柴火和茅草搭了個簡易的窩棚充作庖廚,小孩摔倒屋裡人都看見了。小瘦猴摔在灰燼堆上,可憐兮兮的,像隻小土猴,嬴政像看見了當年的自己,頭一個沖出去拉他起來。
“多謝。”
小土猴看見衣上粘的灰、泥弄髒了嬴政的手和衣裳,慚愧地漲紅了臉。
“不妨事。”
嬴政不以為意,随手撣掉衣裳的土。和蒙氏兄弟練角力時,弄得比這還髒。
小孩從石墩上端起一隻陶盆,盆底堆了一層澄下去的灰,小孩将上層的清水倒在了另一隻盆中,小心沒讓灰摻進去,端到嬴政面前,請他淨手。
嬴政眼睜得圓圓的,水都髒了,還能洗手嗎?
孟弋向他釋惑:“草木灰浸泡出來的水,具有清潔的功效,和皂角是一樣的。窮人用草木灰水洗衣。”說着,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那盆水。
嬴政将信将疑地把雙手探入盆中,搓洗,神奇的事發生了,手上的污漬被洗得幹幹淨淨。他從未有過這般新奇的體驗。
甜水井、草木灰……環顧破敗的農家茅舍,衰頹的老人,孱弱的孩童,他心底冒出一個想法。
“老翁的兒子販售的是自己糧食,沒偷沒搶,更沒作奸犯科,不應該抓他。”
回去的路上,他直言想讓藍田縣放人。
未來的千古一帝能說出這樣的話,孟弋很是動容,可卻不贊同。
“為什麼?老師不是一向主張施仁政?”嬴政蹙眉。
孟弋斟酌許久,解釋道:“仁政是施與所有百姓的,不是單單施與一家的。秦國有多大,有多少因販糧被官府懲罰的人,你救得過來嗎?如果隻救一個人,對其他人公平麼?”
“什麼都不做就叫公平?”
孟弋認真地看着他:“錯的是秦法。”
秦國将糧食列為戰略物資,嚴禁糧食買賣,不但不許出口,也不許國内黔首販賣。以大局觀之,這一決定沒錯,然事情不能一概而論,豐年,黔首有餘糧,拿到市中出售或者換取其他物品,也無可厚非。
禁令不廢,販糧便是違法。秦律森嚴,販糧的行徑一旦被官府發現,黔首要被嚴懲。
“想要救人,隻有一條路,廢除禁令。”
嬴政不說話了。秦國的軍政大事由呂不韋說了算,他想發号施令,得等到親政。他才十三,離親政還早得很。
可他仍想試試,萬一說動呂不韋了呢?
于是,一回到藍田就提筆修書給呂不韋,派人加急送回鹹陽。
他關心國家大計的時候,孟弋一頭紮進了生意經裡。
從草木灰受到啟發,孟弋決意采割漆樹果子,榨油、取蠟。
漆樹渾身是寶,除了漆,漆籽的皮能提取臘,籽能榨油,油和草木灰攪拌,可做手工皂。前世的時候,她就愛瞎折騰,嘗試過用無患子、皂角制作手工皂,雖未嘗試過漆油,但原理是一樣的,可以一試。
“能行麼?”
漆樹樹幹很高,黑頸費了好大勁剪下來一筐籽,主人說的那東西他沒見過,沒把握主人一定能做出來,更沒把握做出來能賣出去。
嬴政也有此問。他好奇,他已是秦國的王了,能給老師無窮無盡的榮華富貴,老師為何還如此執着于賺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