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彌子牟率賓客、護衛趕到榆邑郊野，連綿低緩的山破橫亘在朦胧的天地間，宛如一頭沉睡的獸，弋氏祖茔就在巨獸的腹中。

策馬上山，彌子牟笑得張狂。他心想，自己可比伍子胥強多了，頭發都沒白呢，就能鞭屍仇人了。

一彪人馬上山後，他笑不出來了。

底下人沒打聽錯，這裡确是弋氏墳茔，可是，此刻出現在眼前的，不止成片的墳包，還有密密麻麻圍在墳茔前的人，喘着熱氣的活人。

張目望去，多數作農人裝束，短褐布衣，手持耒耜鋤鍬，有的還舉着菜刀，殺氣騰騰瞪着闖入者。

顯然，這群烏合之衆是來與他作對的。

哪個環節走漏了風聲？

“主人稍待，小人前去問問。”

中行武自告奮勇走到人前，打望那群百姓，将要問話，忽而“啧”一聲，面露驚恐之色，活見了鬼似的……可不就是鬼嗎？他們昨夜就該化為鬼的，怎麼還沒死，難道……

他急忙退後，驚愕萬分地将驚人發現告知了彌子牟。

“你沒看錯？”

彌子牟的驚駭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眯起眼，在人群中搜尋一番，果然發現了幾張與農人迥然不同的面孔。中行武沒看錯，是弋氏的夥計。為激勵自己報仇雪恥，他曾讓畫工将仇人的臉一張一張畫下來，貼在房柱上，時刻提醒自己不忘仇恨。

昨夜大火中的情形他一分沒忘，起火時他死死盯着，絕對沒有一人逃出……

隻有一種說法講得通，起火時，這夥人昨夜根本就不在宅子裡。

難道他們知道昨夜有危險，事先逃了？

哪裡出了岔子……有人通風報信？

“主人，咱們撤吧。”

中行武的提議令彌子牟惱羞成怒：“你是老鼠膽？一幫瓦合之卒、幾根破木頭爛鐵就把你吓着了？”

“主人，走漏了風聲，恐有埋伏，好漢不吃眼前虧，今日且先作罷……”

“放屁！怕什麼？老子是奉大王命來鏟除奸佞的！”

彌子牟吃了秤砣鐵了心。

“一不做二不休，管他死的活的，統叫他灰飛煙滅！”

勸不住，中行武隻能聽命，走上前，向衆人喊話：“弋氏女叛趙，蠱惑秦兵攻占晉陽，罪不容誅。相邦奉命鏟除叛賊祖墳，爾等莫要擋道！奉勸一句，爾等莫要被弋氏餘孽蠱惑，白白送了性命！”

“中行武？”有人認出了他，跳腳大罵，“你個髒心髒肺豬狗不如的畜生！當年你賣假藥害死我大父，這筆血債我還沒找你算，你又來污蔑孟弋夫人，你敢往前一步試試，看我不廢了你！”

這些百姓，或是弋氏的鄉裡鄉親，或是邯鄲被圍時受過孟弋恩惠的，一聽奸賊彌氏要毀弋氏祖茔，個個義憤填膺，怒氣沖天，前來護墳。殺人不過頭點地，當年武靈王滅中山國也沒這般狠絕，彌賊原就聲名狼藉，如此一來，衆百姓恨不能生啖其肉。

舊年間的髒事被扒了出來，中行武面不改色，拔刀威脅：“相邦奉大王命而來，汝等草民，想造反嗎？”

“不就是個死，誰怕？來呀，有種就放馬過來！”

“就是就是，怕死是小婢養的！”

……

群情激憤，熱血震天。這就是人心的力量。人群中的諸讓等人不禁為主人感到由衷的自豪。

“奉王命？把大王的召命拿出來看看，沒有就是敗壞大王名聲！大王仁慈，怎麼可能做出如此傷天害理的醜事？”

一個麻布蒙臉的家夥高喊了一嗓子，漢子們紛紛滾滾亂喊起來：“拿出來！拿出來！”

山坡沸騰了。

突如其來的變數，不止打了中行武一個措手不及，彌子牟也倍覺紮手，摸到棘刺了。

太陽就快鑽出雲彩眼了，眼看天要亮了，天亮之後，這邊動靜越來大，會吸引越來越多人，大王密令他隐秘從事，不可走漏風聲……這下怎麼辦，撤？心有不甘。

“主人！”

一騎蕩起煙塵，狂奔而來。

彌子牟回頭，眯起眼看，認出是自己的家臣。

“何事如此驚慌？”

家臣從馬上翻下來，跪倒在地，聲淚俱下。

就在昨夜，彌氏的祖墳被刨了。彌子符的屍骸被挖出，挫骨揚灰，頭都找不見了……

***

因舒祺血濺大殿，筮史占出内奸，趙丹連日郁郁。他常年過度憂思耗神，身體早吃不住了，又接連經受打擊，徹底躺下了。

筮史解卦時說到，内奸洩露了趙國的軍事情報。會是誰呢？

邯鄲之圍時，宮中揪出了細作，那血腥場面還曆曆在目，短短幾年，又來了。

病來如山倒，偏偏趙丹又不肯進藥石，醫工和侍者都束手無策，後妃直掉眼淚。

趙丹比誰都清楚，自己的病在心裡，藥石罔效。他精神極為困倦，眼底盡是血絲，但仍固執地不肯合眼。一閉上眼，列祖列宗就執劍出現，怒斥他是不孝子，丢了趙氏大好的江山，葬送了趙氏數代人的心血。他欲辯解，卻被膠黏住了喉嚨，發不出聲。他怕，怕祖宗的雷霆之劍劈下來。

眼看再這樣下去，宮中就要辦後事了，太子偃靈機一動，請來了筮史。巫醫不分家，醫工無計可施，筮史興許能從鬼神哪裡問出法子。

對着筮史，趙丹袒露了心聲。趙氏的傳統，曆來信任筮史，軍國大事都請筮史占蔔，趙丹也不例外，長平之戰、納孟樓為妃，他都請來筮史做了占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