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一别,你我兄弟十年未見了。回想當年,你我陪伴荀師周遊列國,蘭陵侍讀,何等快活?一眨眼,物是人非。”
韓國使者下榻的館驿中,李斯與韓非暢叙同窗情誼。?
一别多年,師兄弟境況大不同。李斯成了秦國政壇新秀,意氣風發,歲月在他臉上沒留下過多痕迹,反而顯得更年輕。反觀韓非,明明與李斯年歲相仿佛,卻蒼老許多,鬓角添了白發,眼神不複往昔之灼灼有神,無比滄桑。
“我、我也、時、時常想起蘭、蘭陵……”
熟悉的磕磕巴巴,李斯禁不住放聲大笑。笑夠了陡然生出感慨,若不是口吃,話都說不利索,阻礙了仕途,否則以韓非的才能,出将入相不在話下。
話過舊情,李斯問韓非:“韓王派你來,單單是為了送幾件狐白裘?”
裘乃禦寒之物,狐裘貴重,是貴人所服。狐腋下的皮毛最為輕暖,用其做成的裘更是價值千金,因狐腋為白色,因而叫做狐白裘。
此次韓使入秦,名義是為太後、大王和相邦奉送狐白裘。李斯不信,疑心韓國另有所圖。雖說韓國早被強秦吓破了膽,處處讨好秦國,可也犯不着如此興師動衆,派一位公子千裡迢迢來送幾件裘衣。
韓非解釋,韓王隻想奉承秦國,沒有任何居心。幾年前,秦國攻占了韓國的三川郡,韓國丢掉了大片國土。韓國本就是七雄中最弱的,經三川一役,元氣大傷。前不久蒙骜出兵奪了趙國的晉陽,韓王惴惴不安,生怕氣勢正盛的秦軍揮師東進,進逼韓國。
“大、大王覺、覺都睡不安穩,派我來、來、來……”
李斯聽着費勁,出聲打斷他:“派你借送裘之名,前來探聽消息,看看秦國近來有沒有攻打韓國的計劃?”
“對、對、對……”韓非點頭。
李斯朝韓非勾勾手指:“你看着我的眼睛。”
韓非照做。雙目對視,隻一眼,韓非迅速垂下頭,端起銅爵飲酒。
李斯輕哂出聲:“跟我裝?我還不知道你,一撒謊眼睛就不敢看人,左忽右閃的,當我是瞎子?再給你一次機會,說,韓王到底想幹什麼?我告訴你,呂相眼裡揉不得沙子。我一眼窺破,你當他看不出來?”
韓非為難:“那、那、那我說,你、你、你要幫我。”
韓非磕磕巴巴講得極為吃力,李斯對他再熟悉不過,一下就抓住了重點,韓非的真正目的,是捉一個人——鄭國。
鄭國是韓國最優秀的水工,秦國一旦重用鄭國修治水利,國力會更加強大,作為近鄰的韓國将首當其沖,頭一個被滅。因此,韓王決定不惜任何代價捉回鄭國,若抓不住,就讓他變成死的,總之不能讓秦人得到他。
說完,韓非懊惱,此乃機密,不應對李斯說的。
“你、你我既是同、同門,又是至、至交,此事幹、系韓國安危,我不、不、求你幫我,但千、千萬不、不要說出去。”韓非懇求。
李斯拍胸脯:“咱倆什麼交情,我能壞你的事?不說這些掃興的,咱們好不容易見面,來,喝酒,不醉不歸!”
***
相邦府,賓客居住的傳舍中,鄭國臀上似長了棘刺,坐卧不安。
好幾天過去了,相邦仍沒有點頭的意向,鑿渠計劃眼看要泡湯了。
那日會面,鄭國大膽獻上了一個宏大的計劃:修築一條長渠,引泾水注入洛水,灌溉關中平原東部的澤鹵之地,使之成為肥沃良田。
乍聽,呂不韋萬分激動,此渠若成,可保秦國不懼旱澇,糧食大豐收,足以養活百萬軍隊,秦軍東出再無後顧之憂。
可是,接下來,鄭國粗粗一算,要鑿北山、絕漆水沮水,需十萬人力耗費十年之久,呂不韋打了退堂鼓。
秦國的丁壯是要投到戰場,與六國軍隊厮殺的,抽掉十萬人修渠,勢将削弱軍隊的有生力量。何況,鄭國設想得再好,畢竟都是空的,是畫在簡牍絲帛上的大餅,呂不韋是講實際的,他不同意。
亂世,士人講求合則留、不合則去,計謀遭拒,按說鄭國應快些收拾收拾包袱走人的,奈何他是死心眼,非要說動呂不韋采納他的計謀,硬是賴着不走,三天兩頭前去打探呂不韋心意,可卻連面都見不到。
正當苦惱之際,更大的麻煩降臨了,韓國來人了。
白天,賓客談論韓國遣使入秦,鄭國色變,拔腿躲回了房中,竄得比兔子還快。生怕韓國派刺客刺殺,他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門窗,關得死死,一點縫都沒留下。
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新鄭逃出來,決不能被抓回去,回去就完了,不死也得掉層皮。
他苦思良久,能救他的,隻有相邦。
可他見不到相邦,怎麼辦呢?
有誰能在相邦面前替他美言幾句呢?
巧了,他還真認識一個。
***
自見過韓非後,李斯眉目間便添了幾分憂慮,晨間入宮向大王問安,還遭大王取笑:“短短幾日,先生怎麼老了好幾歲?”
在情感與功名之間掙紮的李斯苦笑說:“大事小情多如牛毛,焉能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