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踏——沉重的腳步叩響,地闆上有人影緩緩移動,趙丹仰頭一看,呆若木雞。
“……馮卿?!”
竟然是死去的馮章。
“臣馮章拜見大王!”馮章痛哭流涕行大禮,“能活着見到大王,實乃祖宗顯靈,鬼神庇佑……”
趙丹迷信鬼神,然而死人複生聞所未聞,難道是……沒死?可馮氏一門的屍首哪來的?
“那是提前備下的死屍和刺客的屍首,不然馮氏滿門隻剩一堆白骨了……”馮章含淚道。
“何人非要置卿于死地?”
馮章噤若寒蟬:“臣……不能說。”
爛泥糊不上牆,趙亥嫌棄:“我說中庶子,大王為你主持公道,你有什麼不敢說的?人家都要殺你全家了,你還支支吾吾當縮頭大鼈?醜話說前頭,我帶你面過君了,你不能再賴我家裡白吃白喝了……虧你還是華陽君的弟弟,沒有一點華陽君的血性!”
“你給我閉嘴!”趙丹呵斥他,“退下!所有人都退下!”
殿上隻剩趙丹和馮章。“馮卿,現在隻你我君臣二人,不管你說出什麼,寡人都恕你無罪。”
“大王……”馮章泣拜,“要害我全家的不是别人,正是彌子牟。”
趙丹嘴唇嚅動了兩下。
馮章捧出一冊簡牍:“彌氏罪行,盡在此簡,請大王親覽。”
趙丹起初不在意,簡牍上載的條條罪狀,哪個宗室勳貴沒犯過一兩條?直到彌氏和樓氏私通秦人的字迹入眼,登時血沖腦門……
“大王身邊有奸賊……”
“彌氏死而趙國興……”
筮史的占蔔、魏牟的告誡一并在大殿中炸響,趙丹鼓膜嗡嗡嗡,冷汗侵襲了全身,頭暈目眩,他支撐不住,腰垮了,雙肘用力撐着案子才沒倒下。
馮章瞧出大王不對勁,正想傳醫工,隻聽一聲急促的:“大王!”黑衣徐林父疾風般掠了進來。
“何事?”趙丹在馮章的侍奉下飲了口涼透的甜漿,稍好了些。
徐林父語速疾如流矢:“相邦府士卒傾巢而出,兵甲在身,氣勢洶洶,沖城北而來,像要舉事……”
王宮就在城北。
“……傳召相邦入宮的兄弟,被殺了,屍首在相邦府後門的渠溝裡發現的。”
“不好!”馮章色變,“彌氏要反!”
***
西風烈烈,日色昏昏。
趙簡的屍首被粗暴地丢在彌子符墳前長滿雜草的地上。祭品齊備,獨差一顆人頭了。
彌子牟舉起刀,照準趙簡的頭砍下……
***
鹹陽。相邦府傳舍。
李斯哼着上蔡小調,往包袱裡裝筆墨文玩和一些秦地物産。
韓非今日回新鄭,他打點禮物去送行。
“李兄!”
“來了?”一聽就是姚賈,李斯頭也沒擡,招呼一聲“坐”,埋頭繼續收拾。
姚賈是魏人,李斯從前遊曆魏國時與他相識。姚賈在魏國趙國接連碰壁,後來打聽到李斯在秦國受到呂相重用,便千裡入秦,投奔李斯,來了月把子了。
看李斯忙活個不停,姚賈随口道:“去送韓非?你這同門,是個人物。我打生下來就沒見過那麼能說會道的結巴!他吐的是仙音麼?怎麼就讓大王聽得如癡如醉徹夜不眠呢?”
李斯自豪:“你就當他是仙人吧。”
姚賈沒誇張。嬴政崇拜韓非,聞知韓非入秦,特意接他入宮,當面求教。二人徹夜暢談,同榻而眠。韓非在宮裡待了三日,嬴政才依依不舍送他出宮。
“聽說相邦對他也贊不絕口?”
李斯與有榮焉:“那是自然,荀師調教出來的學生,有差的嗎?”同時低調地自誇了一把。
姚賈睜大眼,努力想從他臉上看出什麼,看了半天,除了沒心沒肺的笑,什麼也沒瞧出來。姚賈唉聲歎氣:“李兄,我從前認為你是天下最聰明的,現在不這麼看了,你是最笨的。”
李斯正在系包袱,聞言手上一頓:“有話直說,别曲裡拐彎的。”
姚賈嚴肅道:“韓非放不得。放他歸鄭,于秦國,于兄台,皆是大大的不利。”
李斯橫他一眼:“挑撥離間是吧?我不吃這套。我和韓非下河摸螃蟹的時候,你還不知在哪兒偷雞摸狗呢?”
姚賈在大梁盜竊,被人抓住了要打死,他逃了,逃到了邯鄲。罵人不揭短,李斯故意揭短,足見是真氣着了。
姚賈臉皮厚,不介意被戳脊梁骨。“李兄為人忠厚,連我這樣的下賤之人都肯收留,小弟不勝感激,正因如此,小弟才要提醒你,你待他人厚道,他人可未必知恩圖報。韓非是你的同門,他明知你在相邦手下做事,明知你辛辛苦苦才得到大王賞識,可偏他不知收斂,一來就出盡了風頭,蓋過了你的鋒芒!李兄,我冒犯一句,大王何曾對你那般厚愛?”
李斯垂眸,道:“韓非才高八鬥,大王禮遇賢才,無可厚非,傳出去也是一段佳話,世人會稱頌我王虛懷若谷,求賢若渴。”
“你……”姚賈翻個白眼,“好,抛開此節,單說韓非遊說大王、相邦存韓滅趙,分明是阻撓大秦一統!這也能忍嗎?”
在秦的統一大略上,李斯和姚賈的政見一緻:欲滅六國,先滅韓。吞了韓國,将韓國并為秦國治下一郡,擴大秦國的土地,增強兵力,打起山東諸國才會更有力量。此舉符合範雎遠交近攻的主張,對秦國最有利。韓非入秦,卻遊說秦廷先滅趙國。
“韓國最弱,趙國戰力強于韓國百倍,韓非故意慫恿大王相邦啃最難啃的骨頭,他沒安好心!李兄,他誠心阻撓大秦一統。這回遊說失敗,還有下回呢,大王那麼崇拜他,萬一……”
李斯沉默了。
姚賈推心置腹:“兄長,總要為秦國謀長遠吧?”
李斯以拳垂額:“你容我想想。”
“沒時間了,再想他就跑了……”
***
鹹陽東門外五裡,短亭。
孟弋為韓非踐行,遲遲不見李斯來。
“怪哉,這厮從不遲到的。”
“許、許、許是有……事絆着了。不、不急,他說、說來,一、一定會……來。”
韓非話裡話外都對李斯很信任。孟弋飲幹了酒,放下羽觞,語重心長道:“秦國采納了鄭國的計策,修渠。你此行的目的也達到了,往後,别再來了。”
孟弋清楚自己沒有能力改變曆史,但一想到韓非在史書上的凄涼下場,她做不到無動于衷。
韓非裝傻充愣:“鄭、鄭國被重、重用了?壞、壞、壞了……”
孟弋快語戳穿他的謊言:“秦國上下被你騙得團團轉,我可不糊塗。秦國用鄭國,不正中你的下懷?蒙蒙李斯就算了,休想蒙我,我知道,此計叫做‘疲、秦、計’……”
韓非聞言面如土色。
孟弋認真道:“我都看得出來,秦國難道就沒有一個明白人了?所以,韓非,趕緊回去,千萬不要再來秦國了。勸勸你們韓王,夾緊尾巴做人……”
話猶未了,駿馬嘶鳴,孟弋、韓非同時緊張地擡頭,隻見李斯率領幾名騎卒追來了。孟弋下意識推了韓非一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