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方停歸臉色蒼白，眼下淡淡烏青，眼角藏着紅血絲，不知多久沒有好好休息過。

長風卷起他額前碎發，如同柳枝拂動水面，他眸中神光明明滅滅，淡唇微抿，顴骨薄削，俊美之餘，竟顯得有些可憐。

“師尊。”方停歸輕聲道，“連你也讨厭我嗎？”

長域呼吸一滞。

他一生見不得三種場面：一是濫殺無辜，二是欺壓婦孺，三是他人乞求的眼神。

尤其是長得好看的人。

方停歸本就眉眼精緻、身量修長，隻是平日裡一副淡漠出塵的模樣，讓人下意識忽略他的長相。

此時他一副眼圈微紅，失魂落魄，仿佛淋雨小犬的樣子，倒是顯得——

顯得别有一番韻味。

不對！

長域回過神來，暗罵自己心智不定。

他還在生氣，怒火卻消了幾分：“方停歸，今日之事我不與你計較，你好自為之，若有下次，休怪我出手無情！”

方停歸說：“師尊，我不是在戲耍你。”

長域擠出一聲冷笑：“我管你想做什麼。”

方停歸握緊手中瓷瓶，将它貼近心口：“師尊，我等你很久很久了，我不想再熬下去，我也不想心意落空，我不想留遺憾——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沖擊天道嗎？因為我大限将至，沒幾天可活了。”

長域瞳孔微張。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又不想沉默。

方停歸卻沒有停頓，又上前一步：“師尊，我不想讓你讨厭我，你不要覺得我惡心，好不好？”

“......”長域澀然開口，“我百無禁忌。”

方停歸聞言，神色略微舒展。

“師尊，我真的沒有騙你，從一百多年前，甚至兩百年前開始，我便——我便把你放在了心裡。

“隻是當年在南海......當年我沒有機會說出口，如今我不想留下遺憾，我隻想把心意告訴你，你不必感到苦惱，也不必放在心上，隻是......”

方停歸說着，一步步走到長域身前，隔着半尺山風，他近乎是懇求道：“隻是你不要忘記我，你要記得我，好不好？”

長域啞口，第一次覺得開口說話是一件無比艱難的事情。

方停歸說，不要忘記他，要記住他。

可是人的記憶是有限的，當生命的長度達到一定程度，新人必然取代舊人，新記憶也必然覆蓋舊記憶，長域怎麼能做出承諾？

一時間，他腦中紛亂如麻。

怎麼辦？怎麼說？怎麼做？

不知道，想不出來。

頭好疼。

“罷了，早點休息。”

糾結良久，長域硬邦邦地丢下一句話，也沒管方停歸的反應，邁步離開。

越過方停歸身側時，他忍不住偏了偏頭，目光緊緊追随着師尊的身影。

長域動作一僵，惡狠狠道：“看什麼看！”

說罷，大步回了住處。

方停歸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光門之中。

鼻尖殘留一陣淡淡的草木味道，很快被寒風撕扯得一幹二淨。

“......”

方停歸垂下眼睫，眸中已是一片冷淡清明。

師尊嘴硬心軟，最受不了别人撒嬌賣乖，他一直都知道。

幼時學藝時，二師妹總向師尊撒嬌。

她每次用可憐巴巴的眼神看着師尊，師尊的臉色就會柔和下來，說話也溫和許多，隻要不是太過分的請求，最後都會任由她去。

三師弟和小師弟有樣學樣，不知道逃過了多少次處罰。

隻有方停歸沒有賣過一次乖，師尊從前說他懂事。

但是，師尊也說過：“世上的武器有千百種，刀槍劍戟是一種，陣法符箓也是一種。但是還有一種武器，如果使用得當，往往能出其不意，達成意想不到的效果。

“常言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你們師兄弟幾人，若能好好參悟‘攻心之道’，利用别人的虛榮、軟弱、自大，利用自己的示弱、僞裝、逞強——隻要你能把握住人性，定能運籌帷幄，穩操勝券。”

師尊說得對，攻心為上。

方停歸回味着方才的一幕幕畫面。

他看到師尊轉過身時，原本神色愠怒，看清他的臉之後，眼中卻劃過一絲驚豔和動容。

緊接着，師尊雖然不假辭色，在聽到他的請求之後，卻還是出言安慰，甚至說自己“百無禁忌”......

最後師尊沉默了。

那是一種動搖的信号，師尊為自己動搖。

方停歸想到這裡，唇角微微翹起，心裡醞釀出一絲甜蜜。

他剛剛在試探，在得寸進尺。

沒想到師尊會是那種反應。

師尊生氣了，師尊在意他，師尊在乎他的生死。

師尊甚至沉默了，那是一種言語拘謹的信号，師尊在怕他。

師尊為什麼要怕？

自己身上有什麼值得師尊畏懼的嗎？

除非......

方停歸不敢再想，閉上雙眼，深深地嗅了一口雪蓮純露的味道，在寒風中顯得如此清冷，安定。

真好啊。

這是師尊特意給他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