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賀拉她到一旁,低聲道:“你若是為難......”,虞泠能看出他眸中隐約的焦心之色,正色回道:“我既已從朔北脫身,就沒什麼好擔心的。至少,刺史大人您會保我,是嗎?”
她好不容易才從朔北逃出來,若是在邊境冒名,務必會惹人懷疑。裴賀看她仿若雲淡風輕的模樣,便正色許諾:“你不是官吏,救涼州百姓這筆賬就算在我頭上。”
“無論求什麼,隻要在我的能力範圍——”他道。
虞泠微微點頭,她手扯着裴賀的氅衣,輕輕拽下一根細長的羽毛在指尖撚着,“以此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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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燈火式微,虞泠揉了揉幹澀的眼睛,墨字在黃紙上暈開,小螞蟻似的排成一排沿着木桌往下跑。
醉倒金枝與尋常馬瘟不同,卻也不難治。隻是人與畜生不同,馬用的方子太過猛烈,在朔北,醉倒金枝的解藥必不可少的乃是一味得過馬瘟的病馬的蹄粉。其他草藥易尋,可這馬蹄粉......她用手托着下巴,分神之時差點滑下去。
“茯苓,牛黃,蛇膽......”虞泠默念着,一面書寫于藥方上。
門推開一條縫來,飄進朵雪花。
虞泠擡眼望去,是個約莫六歲的小丫頭,隻比木桌高上一點點。穿着破舊的夾襖,一歪一扭地走過來。
她來了精神,俯下身輕聲問:“好靈氣的小丫頭!從哪來的?”
小丫頭手裡端着碗熱騰騰的湯藥,奶聲奶氣道:“裡正伯伯讓我端過來的,說能治病。”她話還說的磕磕巴巴的,就已經能踏着雪走上好一段路。
虞泠順着她的話往碗裡看,藥香混合着青澀的茶香,她頗有些驚訝:“是竹葉枇杷茶!”
竹葉枇杷茶有清熱生津之功效,一定程度上能消減肺熱,預防疫病。她感激地笑笑,瞥着小丫頭瘦小的臉上扶着兩團不自然的紅暈,像是被凍得,一條晶瑩剔透的鼻涕就要留流下來。
虞泠慌忙伸手用袖子去擦,又伸手将木架子上的外衣拿下來給她披上,“你叫什麼名字啊?”
小丫頭胡亂擦着臉:“我叫桂枝。”
“桂枝?好名字啊。”虞泠放下筆,“《本草綱目》中言桂枝可治一切風冷風濕,骨節攣痛,解肌開腠理,易肝氣,扶脾土,熨陰痹。是好藥材呢。”
桂枝聽得雲裡霧裡,但聽得出是好話,便笑了笑。
反正左右也想不出好方子,她起身摸了摸桂枝的腦袋,笑道:“我送你回去吧。”
夜風将雪點迎來送往,虞泠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持傘。樹木的陰翳落下,灰蒙蒙的天空倒染着遠山與湖泊。
村莊寂靜徒餘咯吱咯吱的踩雪聲。
桂枝給她指着方向,虞泠投目過去,被雪覆蓋的田壟後是一棵高聳的古松,森森的樹冠下半遮半掩着一座低矮的土屋,院子裡安安靜靜的,雞籠也沒有聲音。
“你爹娘呢?”虞泠好奇。
桂枝小聲道:“他們都病了,我住裡正伯伯家。”
她一時啞了言,看着還在咬手指的桂枝,這樣小的一個丫頭,爹爹娘親都不在身邊,她會懂得生死的含義嗎?
虞泠把臉貼在桂枝軟軟的臉上,正要說話,不遠處的院子裡鑽出一抹亮光。
她愣在原地,裴賀提燈踏在雪山,他正欲解下面上的紗巾,擡眼就看到了雪中的虞泠。
“虞......娘子,你怎的在這?”
虞泠不知該作何解釋,她抱着桂枝上前走了兩步,正好走在那松樹下。積雪堆積在錯落的松針上,經風一吹,搖搖欲墜。
裴賀面色一變,幾步上前出了院子。他走到虞泠和桂枝面前,伸手将她手上的傘柄微微往後一移,正好擋住落下的積雪。雪塊簌簌落在地上,摔碎成一堆。
虞泠有些懵的摸了摸頭發,指間出現一根墨綠的松針。
看到桂枝裴賀立馬明白了一切,問道:“竹葉枇杷茶可喝了?”
虞泠點點頭,她繞過裴賀看向他身後複又歸于沉寂的院落,有些好奇:“這麼晚了,刺史大人在這做什麼?”
“得了疫症的人被轉移了一部分到這兒來,我過來看看。”裴賀道。
虞泠一下子就明白了懷裡的桂枝為何指引她到這兒來,原來她的爹娘尚在家中。
“此處有病人,你們還是遠離些好。”裴賀提醒。
虞泠放下孩子,身後撫去肩頭的一小朵雪花:“是桂枝想家了。”
裴賀在裡正家裡見過小桂枝,上前牽起她冰冷的小手,蹲下身溫和道:“你爹娘生病了,他們讓我告訴你,病好了就能見到他們了。還說,桂枝是個乖娃娃,一定能乖乖地等着,聽叔叔伯伯的話。”
桂枝點點頭,小步上前環住了裴賀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