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着,天幕便開始更換顔色。像打翻了墨水一樣,天空被快速暈染,一片漆黑,唯有那湖綠的空心圓圈還在天上。
四人還在愣神突然變成黑夜,腳下的草突然拔地而起,像是地面生長到了她們腳下一般,環境在一瞬完成了變化——現在這裡是一片海崖,白色的石頭随處擺放,凝神還能聽到遠處海浪咆哮的聲音。
趴在地上的淩安懷适時開口解說:“觸發條件是離開地面一柱香的時間。很顯然是我們觸發的。”
封琚月将淩安懷抱起來,攬着淩安懷,眼睛裡堆積着複雜的情緒,複雜到無法宣之于口。
到底為什麼淩安懷會知道剛現世的秘境這麼多消息,而且如此詳細?這種感覺,在之前的雲上秘境也出現過……
這很明顯不是正常的。
覺提到過,娘娘有預知未來的能力。淩安懷雖然不像什麼都知道的樣子,但雲上秘境和這個森羅萬象秘境,很明顯淩安懷很了解。明明這個秘境,是時隔多年出現的一個全新的,從未探索過的秘境。
世人的争先恐後,你争我搶,在淩安懷身上卻是一丁點不見。她更像是把秘境當作調停和排解情緒的借口,真正把這裡當作散心的地方。
“度過第二夜很簡單,隻要不掉進海裡就行。隻是到了中途,會有八手枭夜襲,注意點。”淩安懷軟趴趴倒在封琚月身上,顯然是打算讓封琚月托管這一次秘境的行動。
三人沒有說話,隻是目光落在淩安懷身上,視線凝聚在淩安懷空洞的雙眼,想要通過那雙瓷白的疲憊的眼睛,看穿淩安懷所有的謊言與隐瞞。
隻是,那雙瓷白的眼睛永遠那麼幹淨,什麼也看不到。隻有一輪金色的太陽輪,昭示衆人。
藥王谷中,沈乾曦将三枚純金煉制的,大約一指長的針泡在符水裡,随後繼續在羊皮紙上畫着複雜的法陣。
蘇青禾在一旁翻着沈乾曦抱來的古書,翻閱上面古老的符文,一邊學習一邊繪制。
“你還沒說呢,你和沈谷主的關系呢。”蘇青禾擡頭,手肘碰了碰沈乾曦胳膊。
沈乾曦如受驚的貓一般瑟縮了一下,顯然平時并未與人有接觸。她小心抓着被碰過的手肘的衣袖,傳音于蘇青禾:“我……一定要說嗎?”
“你問我,我都說了,那你的我也要聽。”蘇青禾同沈乾曦稍微熟悉了,說話便也放松了些。
但沈乾曦似乎不太好意思,應當是從未與旁人說起過自己的故事,所以顯得難以啟齒。
可看見蘇青禾眼睛亮晶晶的,好奇的樣子也讓沈乾曦放松下來,傳音于她。
在俗世,先天不足的女嬰是最容易死亡的。而沈乾曦在命格分擔之前最幸運的事,便是主家嫌麻煩沒有親自動手,而是交給了一個年僅八九歲的大女兒,讓她處理掉女嬰。
大女兒不敢下手,也不忍下手。連夜奔跑,将女嬰放在了幼時常采藥的地方,這裡偶爾能看到有藥王谷的修士出沒,她賭的就是這個。臨走時,她反複回頭去看尚未剪去臍帶,啼哭都沒有聲音的小妹妹,随後便撒開腳跑走了。她沒有鞋,一路跑來,走時劃破了腳底,竟也正巧引走了附近的野獸。
發不出聲音的女嬰,看不見的女嬰,還未剪去臍帶的女嬰,身上還帶血甚至皺巴巴的女嬰,裹在一塊不知從哪裡減下來的破布裡,放在一株止血草下,任憑她怎麼難受地哀嚎,聲音與痛苦也無法在空曠靜谧的山林中傳出。
可能女嬰就到此為止了。
但是,那位心善憫人的沈谷主出現了。她本隻是采藥路過,無意間發現了血腥味,便前來一探究竟——竟是撿到了一位先天不足的女嬰。當時的沈谷主還不是谷主,隻是藥王谷的學子,因為學藝精湛,被内定下一任谷主,在成長起來前嚴加保護,因此名聲不如她那位師弟金陽子有名。
沈谷主将女嬰帶回,師門學生圍上來,七嘴八舌讨論卻不知道怎麼救活一個嬰兒。此時的嬰兒危在旦夕,呼吸被粘膜阻塞,生命體征微弱。藥喂不進去,丹藥塞不進去,也不敢紮針,也沒有奶水,急得焦頭爛額之際,沈谷主選擇為女嬰種下同命咒。
周圍人都在勸沈谷主三思,說她前途光明未來大好,說她是修士,不應該為将死的嬰兒困住,說了很多很多,沈谷主一個沒聽。
她隻說醫者仁心,她要救人。她為女嬰種下了同命咒,為她渡去強盛的生命,為她渡去靈力,帶給她天賦,讓她踏上修仙之路——沈谷主失去了聽力,她的修仙道路受阻,終生無法突破金丹,可她仍舊憑借對醫術的深造以及德高望重的品格成為谷主。
沈谷主照顧女嬰,哺育她,教導她,培養她,為她賦予自己的姓氏,為她取一個響亮的名字:扭轉乾坤過後得到的,宛如晨光的小太陽——所以,她的名字是沈乾曦。
所以沈乾曦痛恨同命咒,恨這個讓自己活下來的詛咒剝奪了沈谷主光明的未來,将一個可能照耀四方的偉人的未來奪走。
她恨,恨自己如此殘破,恨自己命運不公,恨苦難纏身,恨自己剝奪了另一個女人的未來,恨自己拖累了一個人的半生。
而這個人,她偏生又如此珍視,如同母親。
事實上對沈乾曦來說,沈谷主沈歡群,就是母親,是分給她一半生命一半命運的母親。
可沈乾曦偏偏喚她,沈姨。
蘇青禾輕輕摟住沈乾曦肩膀,沒有說話。蘇青禾沒有對血緣親人的記憶,但她明白這種對家人的愛。
不喚母親喚沈姨,便是希望她也不要将自己視作女兒,希望她展翅離去,不要眷戀于她。
要飛,要走,要去一望無際的天空,要去沒有盡頭的寰宇,要一往無前,不要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