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了好久,祁清肆似乎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所以,你們那晚吵架,是因為你覺得她瞞着你?覺得她連累了你?是嗎?”
“不是。”祁振強搖了搖頭,接着講,“你媽媽去世前幾天,她那個兒子突然找到我,他手中有你媽媽當年的視頻。”
“我也是因為他才知道了這一切,他威脅我說,如果不拿出一百萬,他就把這個視頻交給警察,讓所有人知道,我的妻子,你的媽媽,是個殺人犯。”
“所以我瞞着你媽媽賣掉了民宿,将錢打給他,試圖息事甯人。”
“可是你媽媽堅持問我為什麼賣民宿,我給不出理由,她查了我的短信往來記錄,才知道了真正的原因。”
“她和我說,她一開始就在利用我。她當時聽說了村子裡來了個南江人,所以故意用方言吸引我的注意,她早就計劃好了一切,利用我脫身。”
“她笑我真傻真好糊弄,故意激我和她大吵了一架,然後一個人出了門。”
“後面的事情,你應該都知道了。”
“她真的是自殺。”祁清肆身形微微晃動,有些絕望地坐了下來。
片刻後,他又猛地站起,隔着桌子,死死地揪住祁振強的衣領,帶着點無處發洩的憤怒:“為什麼不報警?為什麼不攔住她?為什麼一直瞞着我?”
祁振強被他勒得臉色漲紅,卻沒有還手,隻是帶着深深的自責開口:“是我當時氣昏了頭,沒能攔下她。”
“但是,阿肆,我從來沒後悔過當初沒報警。”
“她是我妻子,她是你媽媽,她不能成為一個人人唾棄的殺人犯。”
“殺人犯?”祁清肆扯起唇角,手上的力道卻更重了些,一字一句地開口,“她是受害者,拐賣她的人是在犯罪,她就算殺了人,那也是正當防衛。”
“你被敲詐卻不報警,才是真正害死了她。”
眼看着祁振強被他勒得喘氣都有些困難。
孟冬愉起身,在一旁安撫地拍了拍祁清肆的背:“先松開師父,有話我們慢慢說。”
祁清肆聞言回過神來,攥着祁振強衣領的手緩緩松開。
等祁振強滿臉通紅地咳了幾聲,緩過勁兒了之後,孟冬愉将話題引入正軌:“您這次賣木雕店,是因為又被勒索了嗎?”
祁振強接過孟冬愉遞過來的水,苦笑着承認:“那小混混看我店裡生意又好了起來,又開始來問我要錢。”
“每一次都是獅子大開口,像個無底洞一樣。”
“我想着隻有把店賣了,他看我過得不好,才會安分幾年吧?”
孟冬愉抿了抿唇角,提醒道:“師父,他這是敲詐勒索,是違法犯罪。”
“您得報警。”
“不能報警。”祁振強執拗地搖了搖頭,“他拿來威脅我的那些視頻裡,不隻有阿肆媽媽捅人時的鏡頭,還有……”
祁清肆聞言再次握緊了拳頭,呼吸又慢又重,仿佛已經忍到極點:“那群畜生還拍了什麼?”
孟冬愉從沒聽過祁清肆講過什麼髒話,又或者罵過什麼人。
就連上次在警察局,面對那個小混混的侮辱,那麼憤怒的情況下,也隻是扯着他的衣領,讓他嘴巴放幹淨點。
畜生……
這還是她第一次聽到他罵人。
其實,面對祁振強的欲言又止,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
大家都從社會新聞上,窺見過女性被拐事件的冰山一角。
那些能播出來的黑暗,已經足夠讓人膽戰心驚、痛心疾首。
背後那些不能播的遭遇,恐怕要比大家想象的還要黑暗得多。
被拐、被買下、被毆打、假意順從、生下孩子、伺機逃走……
可是,逃走前自我防衛時,怎麼會這麼恰巧被拍了下來?
更何況,二十多年前,又是那麼落後的一個村鎮,相機或者能拍視頻的手機并不常見。
這些都足以說明,被偷拍這件事情,在她逃走前,就存在……
祁振強嘴張了又合,好久之後,才閉着眼睛再次開口:“還有她被人侵犯時的錄像。”
像是早就預料到了一樣,祁清肆拳頭攥得咯吱作響,連帶着雙臂都跟着顫抖。
他死死地咬着後槽牙點頭,轉身想要出門去,反應過來憤怒根本無處發洩之後,又折返,拿起手機來,抖着手,要去報警。
知道他的意圖,祁振強眼疾手快地把手機奪了過來,扶着他的肩膀,試圖喚醒他:“阿肆,你媽媽人都不在了,不能再讓她背負這些污名。”
“那小混混隻是看我這幾個月過得好,心裡不服氣罷了。”
“我隻要把木雕店賣了,我們的生活又會恢複到前幾年那樣。”
祁振強停頓了一下,努力彎了彎嘴角,不知道是在說服祁清肆,還是在說服他自己:“我人也老了,你對木雕也不感興趣,這家店早晚都是要賣掉的。”
“你如果覺得生氣,就還繼續恨我,讓你媽媽清清白白地活在大家心中,好嗎?”
孟冬愉輕輕歎了口氣,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以她的立場,該怎麼說。
她剛來南江的時候,看得出來,祁振強對木雕傳承的态度是至死不休的。
這也是她在想要證明自己的同時,想要出手幫他的另一個原因。
可是如今一切步入正軌,他卻為了自己死去的妻子,選擇了放棄。
伉俪情深固然讓人感動,但孟冬愉心底卻并不贊同他的做法。
如今有太多人,将自己或者自己親人的清白看得太過重要。
被壞人傷害之後,他們選擇拼命地捂着,更甚者會從受害者身上找原因。
靠着放走加害者,禁锢受害者,換來的清白,又真的是受害者本人想要的嗎?
祁振強的一通話,不知道祁清肆聽進去了多少,但是祁清肆确實看着冷靜了下來。
祁清肆将祁振強的胳膊拿開,盯着他,再次開口:“祁振強,她需要的是真相,是讓那些傷害她的人受到懲罰,而不是你花錢編造出來的假清白。”
似乎沒料到他會這麼說,祁振強聞言愣了一下,又試圖反駁:“不是的,她不願意别人再翻出她的往事,不然她也不會在我知道她的事情之後,選擇輕生。”
祁清肆反問:“她經曆那麼多,都還帶着求生的欲望,想着逃出來,怎麼會因為你看到了她那些視頻,就輕生呢?”
祁振強再次愣住。
祁清肆垂頭笑了笑,眼尾的紅意明顯:“祁振強,還不明白麼?”
“她那晚和你吵架,不過是害怕你知道了真相嫌棄她,她最在意的隻有你的看法。”
“如果……如果當時你攔住了她,你告訴她你什麼都不介意,她現在一定好端端地站在我們面前。”
祁振強向後踉跄幾步,喃喃道:“她在意的是我的看法?”
片刻後,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一樣,他那滄桑的臉上,落下兩行淚水:“真的是我害了她。”
祁清肆從他的手中去拿手機,見祁振強不肯松手,又一字一句地接着說:“我從小,她就和我說,不要太過在意外界的眼光,不要去害怕流言蜚語。”
“祁振強,她也不會怕這些的。”
話說完,祁清肆将視線從手機上挪到他的臉上,帶着點激将的意思:“還是說,其實是你害怕,真相揭露之後,被人指指點點?”
“我——”祁振強抹了把臉,把手機還給他,“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我怕什麼?”
祁清肆咬着牙笑了聲:“那就報警,新賬舊賬我們一起算。”
-
祁清肆的哥哥,那個黃毛的小混混,應該是沒料到,百試百靈的威脅,怎麼突然就失效了。
他本來就是警察局的常客,又加上祁振強提供了之前被勒索的轉賬記錄,他再次被拘捕待審。
涉及到拐賣,偷拍,勒索,命案等一系列重大案件,南江警察局這邊格外重視,和烏城那邊成立了聯合調查組,展開了為期一周的調查。
祁振強因為涉嫌包庇罪,被限制了行動,需要待在家,等着調查結果出來。
經過技術人員和法醫,對提交上來的視頻進行逐幀分析,發現祁清肆的母親逃走之前連捅的好幾刀,都并未捅中死者要害,如果救治及時,并不緻命。
由于是二十多年的案子,死者的屍骨早已被燒成了灰,并不能進一步确定死者死亡的真正原因。
跨城市跨時間又是多重案子,警方的調查受到了重重的阻礙。
倒是那個黃毛的小混混,對自己敲詐勒索的行為供認不諱,還要求見祁清肆一面。
孟冬愉和祁清肆接到警方電話,一起趕了過去。
黃毛男人見到他們,笑了笑,像是叙舊一樣:“不愧是我的好弟弟,真有咱媽當年的風範。”
祁清肆嗤笑了聲:“你也配喊她媽?”
黃毛男人也不惱,晃了晃手上的鍊條:“瞧我這麼腦子,我都忘了,我就是個雜種,确實不配喊你那冰清玉潔的母親。”
“你——”聽出了他在影射些什麼,祁清肆攥緊拳頭,想要沖過去,卻被一旁的孟冬愉攔下。
一旁的警官似乎也聽不下去了,敲了敲警棍,提醒道:“好好說話。”
“我怎麼了?”黃毛男人接着笑,“她當初不就是覺得我是個雜種,才丢下我,一個人跑了嗎?”
祁清肆冷眼看着他,沒再搭腔。
黃毛男人似乎也不在乎他回應些什麼,自顧自地接着說:“好弟弟,你知道她離開後,我過得是什麼日子嗎?”
“憑什麼你們一家人團圓快樂,老子他媽的卻像個流浪狗一樣,被人厭惡,被人唾棄啊?”
見祁清肆依舊不為所動,黃毛男人“啧”了一聲:“不愧是她的親生兒子,真是和那個賤貨一樣狠心。”
話說完,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看着低頭做筆錄的警察,再次開口:“哦,對了,再和你們說一件事情。”
“我冰清玉潔的母親在逃走後,她的雜種兒子,替她補了關鍵一刀。”
“不然,你們真以為她能跑掉啊?”
仿佛獲取了一項重要信息,審訊室内聞言全員擡頭。
黃毛男人不以為意抖着腿:“都看着我做什麼?我的罪名又不差這一個,還有什麼不敢承認的?”
……
一路無言地出了警察局,祁清肆停下腳步,垂眼看向孟冬愉。
他遲疑了片刻,還是開了口:“你也覺得,我媽當初不該丢下他嗎?”
早就猜到他會這麼問,孟冬愉輕輕搖了搖頭,對上他的視線:“祁清肆,我們讀過的很多故事中,總有幾個負面母親的角色,故事中說她們嫌貧愛富,抛下孩子跟人跑了。”
“可是,從來沒有人問過,她們曾經是從哪裡來的。”
“也從來沒有人問過,她們是怎麼被強迫着生下了孩子。”
“她們或許不是跑了,而是獲救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