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賢而已,又不是聖賢。
——什麼時代說什麼話,如果是在幾百年後孟子被尊為亞聖的時候,她肯定不說這話,但在眼前這個時代……科舉都不考《孟子》,和孔子齊名的,是周公。
陸安不慌不忙,侃侃而談:“弟子疑孟,時人責孟,告子駁孟,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小子心中有惑,為何不能反孟?”
“何況……”
郎君微微一笑,自有一番氣度。
“大人認為,蓮花可是草木?”
陸山嶽微妙察覺到,陸家年輕一代,大多數人看陸安的目光已是在看新一任領頭人了。陸二郎沒能即刻反擊的那一瞬,倘若其他人也頂不上,他自然不會有事,可偏巧斜裡殺出來一個陸安,龍姿鳳采,才藻豔逸,輕描淡寫便将着落于陸家的侮辱擋了回去,怎能不使他們折服。
一種失控感油然而生,偏偏現在這個情況不是他所能操控的。
陸山嶽歎了口氣。
算了,先靜觀其變,再行糾正。
*
房州通判看着陸安,想看她能說出什麼所以然來,便道:“蓮花自然是草木。”
陸安拱手一揖,與通判四目相對間,便是悠然一笑:“既然如此,請大人聽之——”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
陸九郎微微垂眸,仿佛文思傾瀉而出。
于是一篇《愛蓮說》展露在衆人面前。字字句句婉約绮媚,細膩高雅。
待那句“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緩緩念出,仿佛靈氣噴流,又如萬馬奔騰,頃刻間鐘鼓回響,蓮香、酒香揉成一體,長息含吐而出。
聽者如癡如醉,每一個字都好像要在鼻腔裡混合着蓮香化開,化出的香氣又朝心尖滾去。
《愛蓮說》一共121個字,待最後一個字落完,不論是陸家人還是衙門中人,都遲遲沒有說話,唯有眼中帶着奇異光彩,好似在回味無窮。
蓮花,君子。
蓮,花之君子。
有這篇文章在,隻怕從今天起,哪怕萬萬年後,人們想到花之君子,第一反應也隻會是蓮花。
“陸某心中的君子,便是草木,便是蓮花。”
陸安将這句話說完,才是真正的收尾。
這一刻,整個場地都是靜默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給了陸安,眼中的光影幾乎要把她淹沒,又幾乎要把她奉上神壇。
房州通判聽罷,指着陸安,朝衆人大笑:“興汝金溪陸氏者,必為其子!”
他已經不需要再問小人為風有沒有什麼更詳細的文章了,君子之說有一篇愛蓮說,足以。
“小君子。”房州通判心中蓦地一動,道:“往後你便配隸衙前吧。”
配隸衙前其實是諸多配隸中最苦最重的一個去處,名目衆多,哪裡都能差使他們。但是,正是因為名目衆多,去與不去,是否配之而無用,全由通判決定。
房州通判說這話,就是想要保住陸安了。
然而陸家人聽了這話,卻發現自己實在升不起什麼嫉妒心理,隻覺得什麼人配什麼馬,什麼馬配什麼鞍,九郎的才情,就該配這個待遇。
房州通判又看向陸家其他人,便一下子心情不悅了:“至于爾等,提前打點,實在……”頓了頓,不願多說,隻道:“便往采造務、坑治務吧。”
——一個是伐木場,一個是礦山。
就在這時,陸安突然上前深深一揖,言辭懇切:“大人!求大人開恩,家祖年老體弱,去不得這兩處!九郎願将衙前之勞讓與祖父。”
房州通判一聽這孝順至極的話,此刻看着陸安的神色也更滿意了。
又有才,又孝順,如此佳兒,他更不可能讓他被勞役折磨了。
房州通判都這麼受觸動,那直面這一切的陸山嶽呢?
陸山嶽不動如山。
魏家女,和他滿打滿算沒相處過幾次,哪來那麼大的孝心?不過是為了名聲罷了。
陸山嶽靜靜瞧着陸安作戲,但那靜谧之中,其實又藏着三分惋惜。
——此女,才氣縱橫,又如此熟于世事,放得下身段。委實……
這般人物,為何不出在自己幾個親孫子裡?!
陸山嶽心中歎息,便要出言拒絕。
看房州通判的态度,必會将陸安純孝的名聲傳揚出去。事已至此,他不得不配合演好這場戲。如此,孫孝祖,祖念孫,才是一場佳話。
然而房州通判更快一步地把陸安扶起:“九郎,你随我來。”
語畢,徑直把這些人丢在了衙門,攜着陸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