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安深知過猶不及的道理,将練習的字遞給陸山嶽後,就告退了。隻是離開之前,還把自己此前和房州通判下山時,順路采的一些藥材留了下來。
都是一些二月能看到的藥材,能不能對陸家人有作用不知道,反正東西放這裡了,看上去就很誠心很記挂人。
陸山嶽反而沉默了。
他仿佛看到了陸家其他不明真相的人就像是一匹又一匹被撫摸的駿馬,被陸安親昵地拍拍脖頸摸摸腮再撓撓顴骨,就會激動地甩起尾巴,将臉湊過來,在對方掌心上蹭過來,蹭過去。
在其他陸家人眼裡,九郎真是哪哪都好,重情重義,将來若真能讓她找到機會趁勢而起,陸家子弟就會再次有靠山了。
偏偏陸山嶽不可能把陸安的身份公開。
私心裡,他如今對陸安的感受的的确确是警戒和欣賞交雜,既想教導她,又為陸家擔憂。
而且,哪怕知道對方在做戲,陸山嶽都不敢保證,在他看到陸安滿頭大汗,背着自己也份額不多的石炭、米糧和雞蛋走進來時,心中沒有起一星半點波瀾。
“也罷……”
陸山嶽思索着,請人去給房州知州托個話,詢問能不能讓對方和通判稍作商量,開一開方便之門,好讓陸安在念書練字方面有疑慮的地方,能夠過來問一問他。
——他人雖然被困在采造務,但這點面子,人家倒不至于不給。
至于陸安,她出了采造務,又去了坑治務。遠遠地,就看到陸二郎正從礦洞口背着一大籮筐礦石出來。天邊的雲很陰沉,看着像是要下雨,而看到陸安走近的陸二郎,臉色也一下子陰沉了下去。
他把背上的籮筐放下,直接說:“怎麼,來看我如何苟延殘喘,滿身狼藉,卑躬屈膝與你?”
原本他們的過節不算太重,陸寅是當衆找了陸安麻煩沒有錯,但立刻就被陸安借詩句嘲諷回去了,後續還被陸安挑撥了和族人的關系,本來能夠在詠梅詞上大出風頭,結果風頭還被陸安設計搶了,可謂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這麼一來一回,本該是扯平了。
偏偏遇到匪徒之後那幾天,陸寅心裡一直憋着氣——被同輩背叛,推出去面對第五旉,然後又遭遇第五旉的言語羞辱。他認定了陸安已經私底下和第五旉有所勾連,或許是投靠,或許是利益交換,總之那段路上憋得發瘋,就繼續找陸安麻煩。
陸安每天吃完飯,要懸腕練字,本來天就冷,把手伸出來是偌大勇氣,那句話怎麼說來着……“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
而陸寅在旁邊冷嘲熱諷陸安字醜,并且故意說她既然已經投靠了第五旉,何必再用這破紙賤墨,又說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嘲諷陸安心不正。
陸安一心練字,完全将那些話當耳邊風,可對方叽叽歪歪的實在影響心情。
——更何況她手上生了凍瘡,對方多打擾她一時半會,她就要多凍手一會,凍瘡處便會更加癢,更加嚴重。
梁子就這麼結下了。
面對陸寅狀似自嘲的那句“苟延殘喘”的說法,陸安沒有任何回複,隻是問:“聽聞二哥當年,七歲開蒙,九歲能文,十三貫涉經史,十五補太學生?”
陸寅懶懶散散地說:“是又如何?”
陸安又問:“不知是上舍、内舍還是外舍?”
陸寅幽幽地看着她:“咱們同是陸家人,你連我是哪一舍都不知道?”
陸安卻是說:“不知為何,我去問過祖父,祖父卻說,我安心念書便是,不必要問那麼多。”
陸寅啧啧稱奇,但也沒多想,随口告訴陸安自己是哪個舍的。陸安又問了他有什麼同學,講師是誰,舍内環境怎麼樣,陸寅很茫然,但還是告訴他了。
——反正這些東西,陸安不管問哪個陸家人都能問出來。
然後,陸安問完就走了。
陸二郎:?
他本來以為陸安要麼是來羞辱他,要麼是來故意施恩與他,試圖和他一笑泯恩仇的。他本來都想好了,如果是後者,他一定要好好羞辱陸安一頓,讓他知道,哪怕他現在落到這個地步,也絕不是陸九郎能夠輕易交好的。
結果,問完一通奇奇怪怪的問題,人就走了?就走了?
陸寅百思不得其解。
旁邊的人又催他:“别站着不動,你不會是想偷懶少幹一些吧。”
陸寅當然不願意被人看作偷奸耍滑的人,當下重新背起籮筐,旁邊的人負責往籮筐裡又努力多塞塞幾塊礦石,陸寅便背着礦石去燒火鍛造的地方。
直跑了三趟運輸礦石,每一次搬運路上都有人努力往裡面多加塞,生怕他故意弄得中間空隙大,好省力氣——也不隻是針對陸寅,每一個運輸礦石的人都會被這麼對待,監工守在路上,看到人就塞礦石,還拿木棍使勁往籮筐裡捅。
陸寅累得滿臉是汗,待到終于可以脫下籮筐時,身上一輕松,都差點跪在了地上。
但這些對陸寅而言,都不那麼重要。他運了一天的礦,思索了一天陸安的做法,最後得出兩個字:“有病。”
*
房州通判從家中踱步過來,看陸安一個人待在衙門裡,會不會覺得害怕。
來了三次,就撞見三次陸安或是在看《禮》經,或是在練字。
欣慰的同時,不忘關心:“九郎,你又看了一天的《禮》,練了一天的字,别站在風口,出汗又吹風,小心生病。”
陸安便作揖感謝了房州通判的關心。
——禮記當然是借房州通判的。她自己沒錢買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