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應了鄒楠那句話,賈箜與那幫人讨論完了,笑呵呵朝鄒楠看過來。
“想必你們已經清楚,沒給你們發工錢是因為上邊看中了你們的手藝,要讓你們進縣衙幹活呢。”
鄒楠早已與賈箜混了個面熟,将賈箜拉到一旁,塞了個荷包,悄聲問道:“勞煩大人給個準話,去縣衙,究竟意欲何為啊?您知道的,我師父他老人家獨自在城外住着呢,我這心裡頭實在是不放心,您看......”
賈箜笑眯眯收下鼓鼓囊囊的荷包,正色道:“你這小子莫要不識好歹,縣老爺能看中,那是你們的福分,豈敢有不受之理?你們做匠人的,給官府幹活,才能提高身價不是,既然得了這機會,那便好好幹吧。”
但見鄒楠面上頗有為難,勸慰道:“縣老爺也不是那等蠻橫無理之輩,你若挂心家中老人,我回頭跟縣老爺讨個情,準你們兩日假便是。”
當着身後一衆文書的面也不好多做口舌,賈箜回頭面朝九人,像是宣聖旨那般:“縣老爺有言,南方水患遲遲不見起色,前幾日有一高僧,算出我安河縣若想避災,必得修建七星寶塔,方能保我安河縣免于災患,保百姓無虞。”
賈箜說完,他身後那人接着道:“各位,在下姓關,名成材,全權負責修建七星寶塔,待寶塔建成,自會與這半個月的工錢一道發放。”
真不愧是當官的,扣着匠人們的工錢不發,便不用擔心匠人跑路,修建寶塔一事便也有了着落。
關成材作為管事,做主給衆人放了兩天假,算是打了賈箜的臉,賈箜走時整張臉黑得能滴墨了。
鄒楠滿懷心事回到客棧,她的行禮昨日夜裡便收拾妥當,此刻正坐在胡三錢與仲揚房中。
胡三錢喪着一張臉,嘟囔道:“都怪我這張烏鴉嘴,要不是我前頭說過這種話,咱們也不會遇上這麼個事,現下理應回家了。”
“大師兄,咱們不會真的要去幹什麼喪盡天良的事吧?”
鄒楠安慰道:“師兄,你别把事情想得那麼遭,等咱們建了寶塔,咱們就與師父搬走。”
胡三錢依舊垂頭喪氣,“師妹,這話也就你肯信了,南方鬧水災,豈是修個塔便能好轉的,不過是借個由頭罷了,我看就是因為要修這塔,才無端招了這麼多匠人。明明是早有預謀的事,偏要說的這麼冠冕堂皇。大師兄,你說是不是?”
許久未出聲的仲揚,聞言回神道:“誰說不是呢?先前師父還說呢!可當官的要做這種勞民傷财的事情,咱們也沒辦法。這錢要是花在赈災上,得救活多少人呐!”
鄒楠心裡突然有些難受,說:“我出去等你們。”
鄒楠趴在二樓欄杆上,心裡不是滋味,還未來得及多想,闫衡從隔壁門裡出來。
“你怎麼了,要回家了,你不開心嗎?”
鄒楠反問道:“你不想家嗎?”
闫衡微愣,說:“想啊。”
倒也沒那麼想,在外逍遙快活挺好的,回了上京城總是有人管着他,還要裝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讓皇帝放心,讓世家放心。
那可比當一個傻子累多了。
鄒楠周身又攏上一層落寞與疏離。
千機閣上下千餘人,都是她的家人,鄒楠真的好想他們,想他們每一個人。
有兩股力量在鄒楠腦中拉扯,一邊是閣主拼死的囑咐,讓她莫要回頭;一邊是内心的掙紮與不屈。
千機閣天降橫禍,鄒楠根本來不及反應,被和倫救下之後,依舊活得混混沌沌。
近日,一些千機閣的散亂片段總是會在午夜進入鄒楠的夢裡,有時鄒楠甚至不清楚那是她臆想而生的夢魇,還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清醒時候,鄒楠越回憶起那些片段,越想整理清楚,思緒便越越是混亂,進而總覺得不對勁。
一切似乎都是有迹可循的。
比如,在那場大火之前,鄒楠與閣主之女唐雲意下山的次數總是格外多。回來後聽說,閣主好像隆重接待過什麼人。
千機閣常年訪客絡繹不絕,接待與否隻看閣主心情,因此鄒楠并未在意。
如今想來,閣主甚少接連幾日接待外客,那幾日确實反常。
有時候鄒楠會想,若是那日她死纏爛打,拉着唐雲意下山,唐雲意可能就不會死。
千機閣究竟為何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呢?
闫衡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胳膊肘撞了鄒楠一下,道:“你怎麼哭了?”
思緒回籠,鄒楠慌張抹了把臉,一邊震驚于難以自控的淚水,一邊對闫衡惱羞成怒。
然而揚起的手停在空中,始終未落在闫衡身上。
闫衡保持着閉眼挨打的姿勢,半晌沒感覺到痛意,悄悄睜開一隻眼,從指縫裡偷偷瞄着,見鄒楠放下手,才緩緩收起防禦姿勢。
鄒楠自己也搞不明白,大概因為她心裡真的将闫衡當做傻子,所以在他面前才這麼不設防。
鄒楠淡淡地用食指揩着淚,說:“我想家了,所以才會哭。”
闫衡怔住,鄒楠在他面前很少露出這麼溫柔平靜的一面,這般眼眶微紅的模樣,十分讓人憐惜,好似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讓人忍不住掏出心肝脾肺來對她好。
鄒楠靜靜看着對上闫衡探究的目光,忽而彎了眉眼,朝他招招手,輕聲道:“你别告訴我師兄,不然我打你。”
闫衡認真點點頭。
好平靜的語氣,好狠毒的威脅!什麼溫柔委屈惹人憐,通通都是假的!
被這麼威脅一句,什麼交心攀談的心思頓時煙消雲散,闫衡轉身便走,盤算着接下來的計劃。
闫衡現在已經摸清楚縣衙布局,本來大可以招來部下夜探縣衙,奈何遲遲沒能與部下聯絡上,心中難免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