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平日裡都做些什麼呀?”
“不過做些針黹女工罷了。”說完又問:“公子呢?”
宋瑾實在不太喜歡自己那個家生子的身份,于是謊言張口便來:“在下從前做水手。”
“水手?”那姑娘轉動着眼珠,似乎不大理解。
“就是出海做生意,賣東西。”
“出海?”姑娘一雙原本就很圓的眼睛瞪的更圓了:“我瞧公子......年歲也不大呀,怎的會出海?你不害怕麼?”
宋瑾看出姑娘有些感興趣,正好她無人說話,便敞開了聊。
“怕,當然怕了,那海上的浪被風一刮,能把整個船掀翻呢。”
“當真?”那姑娘倒吸一口涼氣。
“可不是真的麼?風一起,那船晃的,好些人都吐了呢。”
姑娘捂着鼻子,一雙眼睛卻離不開宋瑾。
“我們去了暹羅,暹羅你知道麼?他們說話時總是薩瓦迪卡,那裡臨着海,我們還在海裡遊泳呢,海底可漂亮了,同儋州似的......”
宋瑾說起了擅長的事情來滔滔不絕,索性站起身來講,從薩瓦迪卡講到hello,從棕色皮膚講到金發碧眼,愣是把一個姑娘講到忘了時辰,直到外頭一個聲音傳來。
“姑娘......姑娘......”
裴姑娘聽見喊聲,神色一凜:“糟了。”說罷起身便往外頭跑去,就要跑出小花園時又轉頭來問宋瑾:“公子明日還在麼?”
“應當在的。”
“那......若是奴家明日再來......”
“我繼續給你講。”
那姑娘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轉身跑走了。
這一天季舒白沒有回來,裴姑娘也走了,宋瑾一個人窩在院子裡逛了又逛,最後無聊地癱坐在花園裡。
這種等着别人來發落的日子真不好過。
天色漸黑,日間看着十分古樸的中式建築,到了夜間便成了中式恐怖,宋瑾昨夜睡的早,睡的死,沒覺出這味道,今日細看,花園的小路都不敢走了。
宋瑾邊往自己院子裡頭摸,邊在心裡頭抱怨為什麼不多挂些燈籠?
回了屋子,昏黃的燭光下越看越害怕,索性窩到書房裡開始找書看。
原先她就知道這世界很流行《西廂記》,然而宋瑾沒翻出《西廂記》,卻翻出一本《忠義水浒傳》來,于是趴在桌上翻看起來。
繁體,豎排,字挨着字,宋瑾沒堅持多久便沉沉睡了過去,等醒來時天色已亮。
宋瑾摸了摸自己的臉,覺得像是做了一場夢,周圍的一切都假的很,可是眼前的東西摸着又真實的很。她歎了口氣,起身揉了揉麻掉的胳膊,抱着臉盆往前頭找水去了。
一邊洗臉一邊想今日那裴姑娘似乎還要來,幹脆給她做些好吃的。于是找陳媽媽要了些幹玉米,一粒粒挑揀好了,白糖熬化了,慢慢裹上,再進油鍋裡頭炸。
陳媽媽站在一邊,聽着那鍋裡砰砰砰地響個不停。
“你這作甚呢?”
“我做炮谷。”
陳媽媽哎喲一聲:“炮谷是埋在火裡的,你怎的在鍋裡?”
宋瑾笑着道:“我的法子與旁人不一樣,您吃過便知。”
陳媽媽無奈,隻得等她出鍋,等炮谷出來後,她的第一反應不是去吃,而是看鍋。
還好沒壞。
嘴裡正嘀咕着,宋瑾已經将一顆炮谷塞進了陳媽媽的嘴裡,甜絲絲的,香噴噴的。
“好吃。”陳媽媽邊吃邊點頭:“怎的做的?我家小主人愛吃甜的,你教教我,我将來做給他吃。”
宋瑾笑笑:“這可不成,我打算靠這個做生意掙錢呢。”
“靠這個?”陳媽媽撚着一粒炮谷翻來覆去的看:“我看成,比灰裡埋的幹淨,更甜更香,也更好看。嗳,你在哪裡賣啊?等你賣了我也去買,給我家小主人送去。”
宋瑾笑笑:“放心,我若是将來能賣,一定親自給他送去。”
陳媽媽很高興,宋瑾又讨了些茶葉,卻不肯現在就泡,她要等裴姑娘過來。
一食蘿的炮谷,一罐子茶葉,一個茶壺,兩隻杯子,宋瑾捧着去了後院的小花園。
這天上午,她就坐在花園的石凳上發着呆,打心眼裡盼着昨日那位裴姑娘會過來,不曾想還真叫她等着了。
臨近巳時時,一聲“宋公子”将她的神魂招了回來,宋瑾轉頭去看,就見一個妙齡女子站在小花園的入口處。
一身海天霞色的衣裙,黑鴉鴉的纏髻上插了一隻海棠絨花簪子,耳邊的丁香玉墜子随着步伐輕輕搖晃起來,一下一下拍打着白皙的臉頰,叫人挪不開眼。
“裴姑娘?”可算見着一個能好好聽她說話的人了,不像季舒白,她說什麼都覺得是撒謊。
雖然有謊言,但真不怪她,她也不想穿越呀。
“宋公子。”
裴姑娘不遠不近地施了個禮,宋瑾恭恭敬敬地回了個禮,四目相對,姑娘的臉一紅。
“公子果然還在。”
宋瑾想,可不是麼,你家那位季哥哥不放我走啊。
“姑娘今日是來......”宋瑾覺得這姑娘今日或許是找她來的。
那裴姑娘往石桌邊挪了挪:“我來找季哥哥。”
撒謊,人都不在家,她來作甚,分明是來找自己的。
然而宋瑾并不拆穿她:“可惜了,季大人現下不在家呢,不如讓在下陪着姑娘等吧?”
裴姑娘微笑着,算是默認了這個理由。
兩人一并坐下,宋瑾提出去讨些開水來泡茶,一溜煙的出去了。
這一回她長了心眼,知道那姑娘不願叫人知道她在後院與男子說話,便從廳側面的廊下穿過去廚房,行至花窗時趴在上頭一瞧,果見一個四十左右的婦人正坐在廳裡,陳媽媽在一邊陪着說話,她便悄悄溜走了。
廚房裡竈上陳媽媽備了開水,宋瑾用勺舀進銅壺裡便溜回了後院,裴姑娘正站在一株盛開的石榴花前發着呆。
“裴姑娘,我取了水來,一起泡茶喝。”
宋瑾泡了茶,将食蘿往她那邊推了推:“這個是我在外頭學來的,他們管這叫爆米花,你嘗嘗,跟炮谷不大一樣呢。”
“炮谷?”裴姑娘有些驚訝:“炮谷也不曾吃過呢。”
“啊?”
宋瑾猜測,這閨閣裡的小姐,大約是不會吃灰裡刨出來的東西。她打心眼裡覺得這姑娘當真是溫室裡的花,又美麗又溫柔,又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同時又充滿好奇。
裴姑娘取了一顆爆米花,輕啟朱唇,宋瑾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覺得她吃東西的時候都與旁人不一樣,格外緩慢,格外溫柔,似是怕把那爆米花咬疼了似的。
裴姑娘察覺到宋瑾的眼神,略側了側身,用帕子掩着唇慢慢吃着,不驚喜,也不驚訝,隻是臉色微紅。
“好吃麼?”
“好吃的。”
姑娘聲音輕,宋瑾說話也跟着輕了起來,像在哄人:“那我下次還做與你吃好不好?”
裴姑娘垂首不言,也不再繼續吃了。
“怎的了?不喜歡?那我換旁的,我會做的東西可多了。”
啪嗒啪嗒兩滴眼淚掉下來,宋瑾慌了神:“怎的了?我......是在下說錯話了?”
裴姑娘搖搖頭,終于開了口:“我并不常出門,若不是因為母親叫我來找季哥哥,我連家門也出不得,如今我已經連着來了兩日,隻怕再要出門也難了。”
“啊?為何呀?不是沒見着麼,你明兒再來。”
裴姑娘搖搖頭:“你是男子,若是叫乳母知道了,定會告訴母親的,到時候隻怕我連這裡也來不了了。”
“你季哥哥也是男子啊。”
“這不同。”裴姑娘站起身來緩緩道:“來見季哥哥是母親和姨母的意思,可你不是季哥哥,你是外男,這不一樣的。”
“你季哥哥也是外男。”
“他不一樣的。”
宋瑾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偏心季舒白,可她偏偏不肯認輸:“是不一樣,你來見你季哥哥是母親和姨母的意思,可你來見我是你的意思啊,當然不一樣了。”
她要赢過季舒白,可姑娘卻慌了神。
“莫要胡說。”
宋瑾乖乖閉嘴。
“我與季哥哥......我與季哥哥......”
裴姑娘沉吟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宋瑾索性替她說了:“可是你爹娘想叫你嫁給你季哥哥?”
裴姑娘垂首,不承認也不否認,那便是默認了。
“可是你不願意?”
這一回裴姑娘卻搖了搖頭。
完了,宋瑾想,還是叫季舒白那個空有皮相的老古闆給勾了去。
“婚姻大事,自有爹娘拿主意,哪有奴家自己做主的份兒。”
聲音裡滿是哀怨,宋瑾看出來了,人家就沒想過願不願嫁這個事,隻知道要聽話。
“那若是叫你自己做主呢?”
“啊?”裴姑娘有些驚訝:“婚姻大事,豈可女兒家自行做主,豈非不孝,還......”
宋瑾猜她想說不守婦道,畢竟她都不見外男,哪裡來的自行做主選擇婚配對象呀?
“你平時都去哪裡,做些什麼呀?”
柏家是沒有小姐的,但是在蔓草的記憶裡文雅偶爾也會出門,會友拜佛,聽書看戲,或者請進家裡來,還是很熱鬧的,隻是宋瑾穿過來後家中已經出事,她才消停了些。
“我不常出門,娘說了,這閨閣女子應當緊守本分,莫買命算卦,莫聽唱說書,莫随會講經,莫齋僧飯道,莫山頂進香,莫廟宇燒香,莫看春看燈,莫學彈學唱......”
裴姑娘一口氣說出諸多個“莫”來,說的宋瑾頭直點,心中驚訝她居然能記住那麼的多“莫”,還嚴格遵守,怪不得見着她便臉紅,給她說個故事,喜歡的跟什麼似的。
好騙,好哄,這姑娘要是獨自出了門去,她也擔心。
可她,還是來見她了,一個她眼中的男子。
宋瑾心裡清楚,規矩是規矩,心思是心思,這二十一世紀還鼓勵三胎呢,本質是不生了,這大明王朝一堆的“莫”,本質是姑娘們不願意守了。
誰也不是死的,大家的心思都活着呢。人間走一遭,誰不想多看看,多聽聽。
宋瑾便是那裴姑娘目前能接觸到的最新奇的人,所以哪怕是違背心中原則,她也要冒險來見一見。
猜透了那姑娘心思後,宋瑾便邀姑娘重新坐下,替她倒茶邀她吃爆米花,自己則從擅長的地方下手。
這一日,她從瓊英講到花木蘭,從獅子王講到懸崖上的金魚姬,那裴姑娘聽得入神,顧不得吃,也顧不得喝,一雙眼睛似是長在了宋瑾的臉上,直到一個聲音打斷了她。
“裴姑娘。”
聲音冷淡,沒有一絲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