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淮青是個從不會因為别人三言兩語,就恨不得立即把自己刨開去證明自我的人,但耐不住這倆老師傅仗着年紀大不僅整天冷嘲熱諷,還搞起了消極怠工那一套。
茶園開采的第一天上午,連炒五鍋茶葉的梁淮青壓制着震顫的手臂,站在高溫鍋邊握着茶把子繼續不停歇的揮動,汗水順着他的額頭往下滑,三月份天氣剛回暖,他隻穿着寬松背心的後背就汗濕了一大片。
和他就隔了兩個鍋的孫延,轉頭往右邊多看了一眼,伸到竹匾抓起鮮葉的手停在半空中,遲遲再沒有下一個動作。
他以為剛才看梁淮青炒制第二鍋就已然娴熟的手法是他最好的水平,誰知炒到第六鍋,他才像是完全找回手感。
他身前鐵鍋内的翠綠茶葉被他兩手掌握的茶把子帶着,靈活的就像是在主動跟着竹梢尾端呈團形飛舞。
他的動作很輕,輕的幾乎能讓人能忽視他掌間還握着炒制工具,但又尚留幾分寸勁,從生鍋到熟鍋隻需他的腕力輕輕一掃,四五成幹的茶葉就被茶把左右擺動的軌迹帶入熟鍋。
用力輕重,轉幅大小,動作快慢,切換之間幾乎不帶一絲停頓,不需要像他們一樣停下來低頭仔細觀察茶葉卷曲情況,他隻看一眼就能知道,茶葉是否細圓,緊直,谙練的仿佛這些都早已死死刻在他的肌肉記憶當中。
動作非常迅速果斷,像……
孫延手指碰到鮮葉時,莫名聯想到,像極了以前他師父在旁邊拿着柳條一遍遍抽打着他總慢半拍的手臂,日複一日而形成的條件反應。
站在孫延左邊的那倆老師傅也不是個瞎的,瞅了半天梁淮青那老練到不需專門記憶的手法,愣是沒再吱一聲。
孫延忘我的看着梁淮青彎腰理條的每個抓甩動作,才總算明白梁淮青前段時間看他炒制隻是發火還算客氣的,對比他從虎口甩出茶葉的敏捷,他那苦練到現在都不足他五成之一的笨拙,放在以前教他的師父身上,早就拿柳條抽上了。
他還沒再細細觀察梁淮青的動作,想着記下來以後方便模仿學習。
劉師傅先去看着右邊把炒好的茶葉放在竹匾的趙師傅,鮮葉也不抓了,他把茶把子放在鍋邊,氣焰雖然沒像之前那麼大聲嚷嚷,但還是拎不清的嘀嘀咕咕。
“這還讓人怎麼炒了,又來搞花架子,整天裝的還怪厲害,我這老胳膊老腿是比不過現在的年輕人會在這比劃了。”
“累喽累喽,我得去歇一會。”劉師傅拿拳頭往後背敲着他甩得腰酸背痛的老骨頭,走下鐵鍋說:“反正這花裡胡哨炒出來的茶我看是沒啥好,也賣不到哪去。”
聽到這句孫延正對上梁淮青一直沒擡過,轉臉往這邊看過來的眼神,莫名,壓抑?
梁淮青站起身,斜看了一眼往他這邊走來的劉師傅,把茶把子一撂,不緊不慢說:“行了,叔,差不多得了,别在這倚老賣老了。”
剛經過他跟前兩步的劉師傅,聽到他這突然的一句話,轉頭怒了,“你這年輕人對長輩說話一點都沒個輕重!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家裡人就是這麼教你的?”
張凡凱親自帶着忽然到來的錢老闆剛參觀完茶園,走到飯堂前,就聽見劉師傅嗷嗷叫的這一嗓子。
錢老闆停在飯堂門口,指着炒茶坊,扭臉說:“這?吵起來了?”
雖然錢老闆今天明面上隻說是正巧經過,先來看看,但這初印象要是留的不好,後面他哪能再考慮在這定茶。
做成錢老闆這單有多重要,張凡凱比誰都清楚,他臉色極度不好看,但一轉臉該給錢老闆賠笑,那是臉色變得比誰都快。
他笑了兩聲,就佯怒着說:“你看看,錢老闆您好不容易有時間莅臨我這茶園,還讓你碰上這鬧心事,真是見笑了,這個老師傅之前在桐家灣就出了名的脾氣倔,肯定是跟同事工作上起了點磨擦,經常的事,我去看看。”
梁淮青無視劉師傅瞪得眼珠子快跳出來的臉,他把鍋内炒制好的茶葉放在竹制烘頭上攤放好,徑直從炒茶坊東邊沒門的門洞穿過,走到隔了一面牆的碳焙房,将前面四鍋初烘後在烘籠攤放夠一個小時的茶葉,一起端上了烘竈用文火複烘。
他專注忙着手頭上的活,半天沒了下一句,就在劉師傅以為他也就是個慫蛋毛崽子,哪根筋搭錯了在這過過嘴瘾的時候,梁淮青的聲音從隔壁傳出。
“從我到這教學開始,你和趙師傅兩個人從頭到尾就沒配合過,我一直沒搭理,還看不出來已經是給你們在這行幹十幾年的老前輩留足了面子,你們自己不要也就算了,我也不想在這兒當着大家的面多說什麼難聽的話,我們就事論事,趕到今天正式開采炒制的正事上,你們還分不清孰輕孰重,在我這得寸進尺……”
梁淮青說着停了一下,他手指慢慢挑着茶葉,發出一聲不知意味的哼笑,“樹好歹也要張皮,你們不要。”
“不就是不服氣我年紀小輩分低,還敢騎在你們這些老人頭上指教。”
“到底有沒有真本事,炒出來的茶葉好不好,區别又在哪,舌頭也不是白長的,一嘗就能知道。”他走到碳焙坊的門洞前,朝着孫延示意一下,說:“你去燒壺開水拿來。”
說完梁淮青順手拿搭在脖頸的毛巾擦了把額頭上的汗,眼睛直視着劉師傅,說:“叔,咱們就一次性把事了了,嘗了以後沒問題就把嘴閉上,往後沒人去等你故意拖後的進度,這也不是為你不甘心負責的地。”
劉師傅被他鋒利的眼神盯得都忘了怎麼說話,等他回了碳焙房,他才又不服氣的補了句,“年紀輕輕,口氣真是狂得不得了,還真以為自己是個強手了。
錢老闆聽到梁淮青這幹脆利落的一聲,當即就對這個上次見還隻給他留下不怎麼愛說話印象的小夥子有了改觀,沒想到他還是個有脾氣有底線的人。
他攔住往前走的張凡凱,胖手沖他的肩膀拍了拍,感慨着說:“你這個新來的管理,以後在茶葉這行,可不是個簡單人物呐。”
張凡凱一挑眉,梁淮青是他的員工,不應該說他這個頂頭老闆以後在茶業這行不簡單嗎,怎麼還單獨誇起梁淮青了,他問:“錢老闆,這話怎麼說?”
本來今天想着最多也就把茶園環境和炒制情況看全,再回去衡量衡量的錢老闆,沒想到等會還能跟着品茶。
他賣着關子往飯堂裡指,玩笑着說:“行了,咱們也坐這等會吧,我待會可要好好品品你這茶到底有沒有那麼說得那麼玄乎,味道要是過不了我舌頭這關,回去我可不會考慮。”
梁淮青最後一遍均勻翻動烘頭上的茶葉,靜等了一會,他拿手指輕輕一捏茶葉就足幹成了粉狀,看着茶葉出了白毫,他把烘頭下了竈。
孫延也手裡拿着三個搪瓷缸,提着燒開的水走了進來,梁淮青擡頭看他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剛問他拿那麼多茶缸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