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舒苒華跪在皇城前,朱紅宮牆高高聳立,連日的冷雨洗透了磚瓦,使它們覆上了冰冷堅硬的寒意,故對這芸芸衆生,不納眼中。
她已連跪三日,來往的人形形色色,無人關心,無人伸手。
“為什麼?”她在漫天的水汽中,視線穿過層層雨幕,越過皇城門,眼眨也不眨地看向那深處模糊的皇宮。
君王一怒,雖未浮屍千裡,卻輕而易舉地摧垮了舒家。
“為什麼?”她渾身早已被寒意浸透,膝蓋也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覺,唯有心底不肯被澆滅的怒火熊熊燃燒,勉力支撐着她。
父親,您曾說過,雖然随軍行診時不幸重傷,落下病根,但看着那些被治愈的将士,便覺得再苦都值得。但為何您在獄中舊疾複發,卻無一醫官為您診治,就讓您這樣承受病痛離世?
祖父,您曾說過,行醫濟世,是舒家的祖訓,也是舒家的榮光,縱使前路再難,也不能放棄醫之一道。但您如今卻冰冷地躺在棺椁之中,身上還背負着“醫術淺薄,其心可誅”的罪名。
為何舒家世代行醫,救死扶傷,行善積德,卻換來了今日的結果?
“我不甘心,我不接受!”舒苒華憤怒而悲恸地在雨中嘶吼着,嘶啞的聲音卻轉眼被風雨吞噬。
她的眼淚與雨水混雜,分不清彼此。
她心間的不平與悲怆逐漸化為強烈的恨意,恨這這皇權冷血,恨這天道不公,為何善行不得善報?舒家醫術,本是活人之術,卻在皇權的鐵蹄之下,脆弱得不堪一擊,弱如蝼蟻。
縱有不甘,縱有怒火,縱有冤屈,也隻能默默承受,卑賤不如塵埃。
祖父,我們是不是不該行醫?
祖父,我們醫者,究竟是救人還是害己?
祖父,我該怎麼做?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她眼中的光芒漸漸暗了下去。
“别跪了。”一道低沉的聲音忽然在耳畔響起,舒苒華恍惚地擡起頭,目光所及之處,隻見一個高大的背影,氣勢淩厲,甲胄泛光,铿锵作響。
舒苒華身子晃了晃,原來皇城有人啊。
“娘子,不好了,老夫人嘔血了,您快回去看看吧!”這時,冬青急切的聲音傳來。
冬青看着眼前面容憔悴、渾身濕透的娘子,心中大為心疼。
娘子這幾日除了照料老太太和夫人,白天還要跪皇城,晚上又要守靈,身體哪能撐得住。這才短短幾天,便憔悴得不成模樣。
舒苒華緊咬牙關,想撐起身來,卻“咚”然一聲巨響,膝蓋狠狠地砸在了積水中,一股劇痛襲來,她的臉色霎時慘白如紙。
冬青見狀,大驚失色,慌忙上前扶住。
舒苒華身心痛楚難當,雙腿更是顫抖不已,但她強自忍耐,借冬青之力,勉強站起身來,步伐踉跄地朝家中方向行去。
回到家中,隻見府中一派寂靜空蕩,對了,家中女使家丁早已逃的逃,散的散,隻剩冬青一人。而玄甲司早已将值錢的物件沒入國庫,唯留下在他們眼裡不值錢的醫書。
這個念頭轉眼被抛下,舒苒華匆匆換好衣裳便立刻沖進祖母的房間。
隻見祖母面容枯槁地躺在床上,嘴角還殘留着血迹。
舒苒華急忙上前,握住祖母的手,感受到那微弱的溫度,她的聲音止不住地顫抖:“祖母,您怎麼了?”
老太太勉強睜開眼睛,虛弱地說道:“祖母沒事,隻是有點困了。”
手指所探脈象,已是油盡燈枯之象,藥石無醫。
“祖母……”淚水再次湧出,舒苒華心如刀絞地握住祖母的手。
“祖母隻是……先走一步,去陪那糟老頭子,華兒不必傷心。祖母能……早些去與他作伴,其實很……滿足。”老太太勉強扯出一抹笑,安慰她道。
舒苒華雙手緊緊地握住祖母的手,極力不讓掌心的溫度變得冰冷,淚眼模糊地說道:“您别說了,快省些力氣,會好起來的。”
“傻孩子,聽我說,有些話再不說,祖母怕是沒機會了。”老太太勉力笑了笑,“你及笄前晚,你祖父曾跟我說,他這輩子行醫行善……積累的功德,得到的恩賜就是能有你這個孫女,他……最放不下的也是你。”
老太太緩了緩氣,蒼老的臉上滿是殷切與擔憂,但精氣神一下子好了許多,“他說你自小聰慧過人,但性情執拗,容易鑽牛角尖。因此,他望你無論遭逢何難,都要不怨不恨不棄,以堅毅之心堅守正道。”
說罷,老太太面露慈愛又滿是不舍地看着她:“你能平安喜樂地成長,便是他最大的心願了。”
舒苒華知曉祖母這是回光返照,心中更是悲痛難抑:“祖母,您不要丢下我!祖父他們已經不在了,您不要再丢下我了!”
“傻孩子,人總有一死,祖母已經活夠了,也享夠福了。”老太太眼眶溢出淚花,吃力地拍了拍她的手,神色凝重而滿含擔憂,“你祖父的心願,也是祖母最大的心願。舒家的事,你千萬别怨别恨,一定要放下。”
皇權巍巍,皇威赫赫,哪是他們所能抗衡的?
“你祖父常言,此生之幸,莫過于有你承繼舒家血脈。雖然他盼着你承繼舒家醫術,行醫濟世,但更願你能夠活得自在,不困于情仇,不受世俗束縛。你一定要答應祖母,可千萬别……恨啊。”老太太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緩緩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舒苒華頓時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