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潘琮這番行徑,冬青氣得杏眼圓睜:“你這人怎這般無禮?竟搶我家娘子的香飲?”
潘琮卻是不以為意:“不過是一碗荔枝膏水。”
說罷,他又觑了一眼舒苒華的神情,見她面色沉靜如水,不辨喜怒,卻似深藏暗濤。
潘琮心底不禁有些發毛,頓時揚聲喊道:“老闆,再來三碗紫蘇飲和一碗荔枝膏水,連同這兩位娘子的,一并記我賬上。”
攤主利落地應了聲好。
潘琮揮手間豪氣幹雲,旋即作出小心翼翼之态,盼着舒苒華臉色能有所緩和。
這潘琮行事還是這般恣意無羁,“能屈能伸”,怕是去戲班子唱戲也綽綽有餘。
舒苒華默默歎氣,心底雖有些不悅,卻也不願過多計較。
潘琮見狀,嘴角微微上揚,似乎對自己的小聰明頗為得意。
“你找我何事?”舒苒華直截了當地問。
“我近來聽聞你諸多事情,聽說有位娘子硬生生被你從鬼門關拉了回來,舒大夫果然醫術超群,妙手回春!”潘琮眉飛色舞地說着,打算先吹捧一番。
舒苒華不為所動:“說正事。”
潘琮霎時收斂笑容,眉宇間是掩不住的愁色,神色凝重:“我想請你為我大哥看病。”
舒苒華微微一愣,沒想到潘琮會提出這樣的請求。
沉思片刻,她點頭應允。
潘琮見狀,喜形于色,連忙道謝。
*
潘宅坐落于城西左二廂務本坊,是一座奢華的五進宅院,白牆烏瓦,占地寬廣,院落層層疊疊,間雜着幾簇綠意。
潘琮引着舒苒華和冬青步入大門,繞過影壁,踏着磚石甬道,穿過遊廊,徑直奔向主院。
院子裡假山流水,花木扶疏,鳥啼清靈,一派富貴錦繡氣象。
潘家祖籍丹洲,原做着米糧綢緞的生意,也算富甲一方。但天有不測風雲,潘父出海做生意時遭遇海難而亡,引得各方豺狼虎豹環伺潘家,皆欲吞下潘家這塊肥肉。
潘琮和大哥潘璨當時年紀尚小,還不足以承襲家業。幸得潘老太爺強撐着病軀,力挽狂瀾,護得兩兄弟周全,直到潘璨金榜題名,成為翰林庶吉士後,才咽氣去世。
因潘琮自小便有商賈之才,再加潘老太爺的傾囊相授,接手潘家生意後,經營祖業有方,更勝往昔。
在潘璨中榜後,潘琮幹脆舉家搬至京城,在京城拓展新的商路,憑借着過人的膽識和才能,混得如魚得水。面脂珍玩,綢緞珠寶,無不涉獵,字号林立,做得風生水起。
而潘璨自成為庶吉士後,本以為能施展抱負,卻因庶吉士在翰林院處于最底層,日常幹的都是别人嫌棄的瑣事累活。又因他出身商賈,飽受冷眼,屢遭排擠,甚至被當成奴仆呼來喚去。
他好不容易憑借家裡的财力攀上了吏部侍郎家的郎君,再借以結識徐子瞻。聽聞徐子瞻想出城遊玩,便讓潘琮幫忙打聽踏青的好去處,更是百般叮囑務必籌備周詳,好讓他們盡興而歸,從而真正混入他們的圈子。
不料出了那檔子事,徐子瞻遷怒于潘璨,在獄中狠狠羞辱他不算,還讓人在翰林院百般為難他。早先用錢财好不容易砸來的關系一下子化為烏有,潘璨孤立無援。
因先前屈辱境遇,再加近日百般磋磨,潘璨的滿腔才華和抱負硬生生被折辱得一絲不剩,積郁成疾,卧床不起。
這幾天更是臉色發黑,咳嗽不止,還時而嘔血,吃了許多藥也不見效用。
潘琮憂心如焚,怒氣沖沖地趕走三位大夫後,忽然想起舒苒華,便急匆匆地趕往杏林堂,誰料卻撲了個空,幾番打聽下才在香飲攤尋到她。
潘琮步履匆匆地帶着舒苒華來到潘宅深處,直抵潘璨的卧房。
在踏入門檻前,潘琮頓住腳步,屈身鄭重施禮:“我大哥性命全賴舒大夫之手,萬望能救他一命,潘某感激不盡。”
“我定當盡力。”
舒苒華輕輕推開門扉,邁入房内,隻見屋内陳設雖盡顯奢華,卻隐隐透出一股死寂。
繞過一扇雙面镂雕嵌雲母屏風,隻見一座雕工精美的架子床上,潘璨頹然躺在錦繡床被之中,他面色發黑,臉頰凹陷,雙眸空洞無神,一副死氣沉沉之态。
床邊的紫檀雲紋基座上擱着一碗黑乎乎的藥汁,顯然是未能入口。
聽見動靜,潘璨僅微微側頭看了眼,目光空洞地掠過舒苒華,随即又無力地垂下,繼續盯着青色蠶絲床幔,神情黯淡。
即使見到她是位女大夫,亦無絲毫波瀾,似乎對世間萬物已無任何期待。
舒苒華蹙起眉,作為大夫,不怕病難治,就怕病人失去了存活或求生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