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還是沒忍住，将對方拖去了治療室。調離的指令完全在意料之中，好在他已經說完了自己想要說的話。
沒有聲響的爆炸光暈綻開在宇宙中，帶來沖擊和震動。
被封鎖的近地軌道處，密密麻麻的光點連成一片，如同從黑暗中降下的閃電。
當一些殘骸太過靠近大氣層，它們燃燒着下墜，然後細碎的部分消失在半空中，大塊的部分如隕石一般受到重力的牽引，徑直墜向地表。
每艘船上都有傷員。
并非直接中炮才會造成損傷，在太空裡能讓人受傷的事情可太多了，比如突然停工的重力場、系統紊亂造成的急速升溫或失溫、艦體在震蕩中受損導緻的氧氣洩露、崩裂的金屬碎片……人在腳踏土地時才能感受到安心，一旦無依無靠地漂在那裡，就仿佛失去了根系的植物。
首席醫療官的團隊在搬運重傷員時，将這名年輕的勤務兵抓來打下手。
女人橫了他一眼，發出輕蔑的嗤笑。
“星星是大君的，宇宙是皇帝和财團貴族們的，隻有債務才是我們的。”
“我之前服務的特派總督——比利大君，以自己的名義建了五十多所教堂，每七天一次向窮人分發食物。”
不得不說，這名女性醫療官的臂力超乎尋常的強，一隻手就能拖起身量看上去比自己還高的成年男性。
隻有真正戰場經驗豐富的人，才能做到這點。
她對傷員的判斷精準，在現場缺乏搬運機械輔助的情況下，直接打了個皮帶扣，然後示意努萬卡搭把手。
“然後你猜這缺德玩意兒幹什麼？他看着因為救濟糧而打起來的人群，坐在那裡哈哈大笑呢。”
當努萬卡真的擡起那名身體内嵌入碎片的傷者，醫療官才給了他一個正眼。
“力氣挺大。”
“加入革命軍之前，我在塔夫塔爾的礦上幹過幾年。”
悶頭前進的勤務兵回答。在沒有機械臂幫忙的情況下，那位思路離奇的醫療官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一輛小推車，把傷者像運花肥那樣放在車上，他負責推着往前跑，女人在他的身邊快速翻找修複劑的注射器。
“礦上？”
對方反問一句。
“小鬼，你剛成年沒幾天吧？塔夫塔爾金屬礦雇傭未成年人？”
“能夠出賣力氣換口飯吃挺好的。”單手撓了撓頭，臉像花貓一樣的年輕人笑了。
“我的父親因為在塔夫塔爾礦業集團工作時發生事故，而癱瘓在床，沒幾年就去世了，所以我比一般人謀職反而要容易些。我猜算是補償措施。”
女人啐了一聲。
她低低罵一句“這算個鬼的補償措施”。
“我是想盡早加入革命軍的，但他們不要未成年人。所以在那之前我隻能等，同時也得找份工作養活自己和我的兄弟。”
“也不太好意思占用公共的救濟份額，畢竟我有手有腳呢。還有一些被帶回來的年幼小孩子沒人認領，當初他們的家庭将他們賣出去，就沒指望再收回來，如果不接受救助這些人就會餓死。”
“長官他們沒什麼辦法，塔夫塔爾一開始太窮了。唯一掙錢的産業還攥在聯邦世家的手中。”
雖然說着話，但年輕人的動作又快又穩。
他在缺乏現代化設備、純靠人力的礦坑洞道中推過廢渣車，細瘦的臂膀将那些成噸的廢料從數千米的地下推上十幾個斜波，丢棄在巨大的礦場外圍。眼下的工作約等于重歸老本行。
“唉，最初革命軍尋求外部合作的時候，每次大家都開玩笑說雇傭軍又出門要飯去了。”
“都說我們挖出的礦石價值連城，稀有金屬的質量要數塔夫塔爾最好，但到最後這些錢全都進了帝國和霍爾曼家的口袋。”
“據說那位了不得的小霍爾曼接手簽署協定後，将死亡事故的賠償金由原先的兩百裡瑟提升到了一千兩百裡瑟，又提升到了後期的九千裡瑟。可一條人命，在他們的眼裡隻值得九千裡瑟的價格，我們不是什麼太值錢的物件。”
“放在維塔大君時期，九千裡瑟，夠買上很多的孩子啦。所以這算是好事吧。”
“其實在加入革命軍之前我見過一次長官。”
努萬卡說，并因為這樣的話題臉上帶着笑。
“很奇怪，他不再記得我，但每一次我卻都清楚地記得他——好像我人生中許多最難捱的時刻都會看見這麼一個人，然後就真的好好地活下去了。”
“維塔大君被推翻後，塔夫塔爾礦業集團還在正常運營，一旦徹底關停這家公司，很多人都得餓死。革命軍那時候剛起步，自己也管不來這樣一家企業，更何況對方的背後是那位小霍爾曼。”
“直到有一天，我在礦道中撞見了對方——那時我已經曉得，這位親手将我抱下船、親自将我帶回塔夫塔爾的大人物是阿方索·加西亞了，可我從沒想過會在一個又窄又悶的潮濕礦道裡遇見對方，有一瞬間我還以為自己因為缺氧而陷入幻覺、平日見鬼了。”
“後來我才知道，他同塔夫塔爾礦業集團的人談判之後，進行實地考察來了。”
“我們沒搭上話，因為我一身臭汗，也不敢往他的跟前擠。其他人不認識這樣一個人，還以為對方是生産巡察組的監督哩，就吱吱喳喳地同他抱怨了兩句工作環境。”
聊着天的時間，勤務兵已經連同醫療官跑了兩趟，将傷勢最重的那批人運到停機坪的小型穿梭艇上去。
中型艦缺乏足夠的治療設施，他們得轉移前往那些後勤艦，才有機會活下去。
努萬卡喜歡這份工作。
比起殺人，他更喜歡救人，因此在高溫中流着汗的臉上露出點興高采烈的神情來。
“所以我覺得無論是加入革命軍，還是身處幾千米的礦道裡，都很好。”
他說。
“因為我在厚厚的岩石下面，見到了自己的那一顆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