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前。
平溪渡口,一艘客船緩緩靠岸。
“往前往前!别撞着了!”
正逢雨夜,江邊視野昏暗。船工小心操舵,岸上人高聲指揮,兩相配合,總算下碇停船。
泊船在岸,船主快步走向船艙。
隻見艙房内,一道身影獨立窗前,身姿挺拔,宛若修竹。
船主在門外停步,殷切道:“沈公子,平溪到了。現在就搬行李麼?”
艙内并未點燈,映着靛青的天色,那人側身颔首,眉目疏朗,語氣和煦。
“有勞船主。硯山,你去安排。”
角落打盹的小厮硯山一骨碌站起,連聲應是,推着船主出了門。
沈不器收回視線,透過舷窗,遠眺着江霧中朦胧的桐江,心頭幾許怅然。
——原來這就是老師筆下“山滾碧濤、水生幽林”的平溪。
隻是山光水色猶在,故人昔年蹤影,卻早已消逝流水中了。
五年前,一樁東宮巫蠱案震驚朝野。
沈不器的老師,時任翰林院學士的李昌唯,也被卷入這場風波。
那時沈不器不過十三,回原籍南京鄉試,考中解元,轟動一時。
待他春風得意返程回京,卻隻得到老師的死訊。
三年後,不顧祖父沈世豐反對,沈不器執意參加了會試。會試過了,殿試又被點為探花。而後入仕翰林、當選編修。
他成了大齊立國以來,最年輕的探花郎。
此般際遇,就算在書宦傳家的沈家,也算是獨一号的官資清貴、前程無量。
直到今年年初,朝中提起新立儲君一事,當年那樁巫蠱案又被翻了出來。
風言風語有如原上之火,很快燒到了死去的李昌唯、與他唯一的學生沈不器身上。
朝局詭谲,京城風雨欲來。就在此時,紹興林家忽然傳來消息,沈不器的外祖母去世了。
幾日後,沈不器向翰林院遞了折子,請辭五月,回鄉丁憂。
時人雖以孝為重,可多循父孝、母孝,特意為外祖母回鄉奔喪、停職數月的,并不多見。
更何況這位外祖母是繼室出身,入門時沈不器生母早已出嫁,與他既無血緣、也不甚親厚。
如此看來,這番時機恰好的請辭,不免有些借機避開朝局紛擾之嫌。
可隻有沈不器知道,五年來,他沒有一刻不想為老師翻案。
若非祖父以死相逼,他絕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離開京城。
好在老天總是公平。
他回到紹興,郁郁苦悶之時,竟意外得知老師多年前客居杭州的宅子裡,仍保存着他年輕時的幾箱書畫手劄與衣衫舊物。
得知此事,沈不器滿心激動。
當初李昌唯被抄家,京城家中一應書畫都被帶走,至今還壓在诏獄,不知何日才能重見天日。
沒想到,老師昔日手稿,竟還封存在杭州。
他在紹興守孝,不便奔波異地,隻能托人偷偷寄來。
小功親孝期五個月,他足不出戶,将破朽發黴的書頁一一整理修複完畢。
三箱書畫,寫盡了李昌唯從弱冠到而立的悲歡離合。
這十年間,他經曆了年少中舉、娶妻生女的風光歡喜,又接連遭遇獨女被拐、妻子病逝,從此磨了心氣,鎖了宅子,孑然一人離開杭州。
沈不器讀完,恍若隔世。
他總算明白,為何這些年來李昌唯始終不肯娶妻生子,甯可孤家寡人大半生,就連死後為他摔盆打幡的,都隻有沈不器一人。
除卻巫山不是雲。
除卻巫山不是雲啊……
三月南下紹興,而今已然八月末,孝期結束,他是時候返程歸京。
沈不器的舅舅在浙江都司任佥事,對他很是上心,早早就備好了舟馬護衛、成箱的贈禮,還特意選了林家一個小輩作陪,要親自将他送到京城才安心。
可沈不器委婉推拒了,隻說他輕裝簡行、可以快些趕路,大件行李待日後再差人送來便是。
辭别林家,他表面走水路北上回京,可剛出紹興,他便另尋客船,往金華府的平溪來了。
多年前,李昌唯曾攜妻女來到平溪。
此地臨山近水、民風淳樸,他們在此小住半月,遊山玩水、訪古尋碑,還曾在山中一間佛寺牆上題詩一首。
而從平溪回到杭州不久,他的女兒就被拐走。
一家三口在平溪的那段尋常日子,仿佛黃粱一夢,醒來,便也散了。
此去經年,得知那段往事,沈不器也想循着老師的腳步,看看平溪,看看他所尋訪的碑石,看看他親手題過的詩。
“少爺,行李都搬好了。”
硯山在門外催促,沈不器從回憶中抽身。
“那便走吧。”
剛下船,渡口上雨勢漸大,管事萬大将行李搬到草棚避雨,硯山前去路邊賃車。
沈不器站在一旁,同船主約好,三日後再來接他上京。
他們主仆三人衣衫雖樸素尋常,可行事作态都不似尋常人家子弟,出手也闊氣。
北上京城又是筆大生意,船主臉上笑開了花,态度更加殷勤,連連彎腰應是。
二人剛要辭别,身後忽然響起萬大的呼喝:“小賊!站住!”
沈不器眉頭一皺,回頭望去,卻見昏暗夜色中,一道黑影鑽出草棚,飛快跑進一旁林中。
那人從頭到腳裹在一塊黑布中,看不清樣貌年紀,隻依稀看見那人赤着腳,身形瘦小。
“诶喲!沈公子快去瞧瞧,可别丢了東西!”一旁的船主也目睹了全程,脫口而出,“這平溪的賊寇真是越來越嚣張了……”
沈不器腳步微頓,當即問道:“船主何出此言?平溪近來不太平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