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了。”
忽然,院中響起一道沉穩老邁的聲音,衆人霎時一靜,讓出一條道來。
隻見一個白須老者走上前來。他步履穩健,不怒自威,目光轉了一圈,落到沈密身上。
“鬧成這樣,成何體統。”
沈密深吸兩口,理了理衣袖,努力平靜下來,低聲道:“爹,您來了。”
來人便是沈家太老爺,沈世豐。
他微微颔首,越過沉默退避的衆人,走進屋中。
“三郎,随我來。”
沈不器此時已冷靜下來,無言起身,跟着祖父離開。
繞過院門轉角時,他餘光看見沈父閉眼坐在椅上,滿面疲态。而林夫人站在身側,彎腰為他按着額角,一言不發。
他垂下眼眸,愧疚湧上心頭,滿腹苦澀,說不出什麼滋味。
一路沉默走到榮安堂,二人在書案前坐下。下人進來奉茶水,沈世豐抿了口茶,才悠悠開口。
“在紹興的五個月,如何?”
沈不器面不改色,輕描淡寫道:“無非是守孝那些事,日子清靜。幾月下來,倒是同舅舅、舅母與幾個表兄都親近不少。”
沈世豐不置可否,放下茶盞,冷不丁道:“子顯的手記,整理得如何?”
子顯是李昌唯的表字。
沈不器握着茶盞的手一頓,輕歎一聲:“什麼都瞞不過您。”
祖父與老師雖性情迥異,卻是實打實的多年好友。
沈不器兒時跟在祖父身邊長大,三歲能拜在李昌唯門下,除卻老師惜才,也有幾分與祖父的情誼所在。
隻是自李昌唯死後,他的名字,家中也鮮少再有人提起了。
沈不器沉默片刻,又問:“老師在杭州的舊宅,也是您給我遞的消息吧。”
沈世豐慢慢站起身,背手踱步至窗前。
“杭州是他的傷心地。”
月影疏疏,映在他渾濁蒼老的雙眼裡。
“那時他心灰意冷,不敢再回杭州,又割舍不下那宅子裡的種種,便将地契、鑰匙都交予我,讓我替他打理。”
沈不器喃喃,“難怪那宅子沒被朝廷抄沒……”
他默了默,又道,“這麼多年,明明您心裡也挂念老師。”
沈世豐明白他言下之意,也讀出他未盡的怨氣,淡淡道:“三郎,你太年輕了。”
他轉過身,目光鋒利矍铄。
“你連區區一個平溪鎮、一個信安知縣都左右不了,又怎敢妄想左右一個朝廷?”
這話像淩空扇了他一巴掌,沈不器放在桌下的手不禁攥緊了。
“方才父親罵得對,是我自以為是、自不量力。”
他滿心羞慚,可想起那幾條人命,又升起憤懑,“信安知縣膽敢如此渎職,不過是背後有王攀撐腰罷了。”
沈世豐靜靜道:“三郎,這便是朝廷。”
“一個七品知縣,面對治下百姓的性命,尚且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當年那樁巫蠱案裡的數百人命,在朝廷眼裡,你覺得,又有幾人在乎?”
“至少我在乎,您也在乎,不是麼?”
沈不器緊緊盯着他。
沈世豐卻道:“你我的在乎,違逆不了天意。萬事若不順應天時,隻會适得其反。”
他不解。
沈世豐沉默片刻,道:“方才宮裡傳來消息,廢太子薨了。”
腦海中一聲轟鳴,沈不器如遭雷劈,霎時僵在原地。
“薨,薨了?”
沈世豐沒有回答,隻是靜靜看着他的臉色從震驚錯愕,變得空白茫然。
他怔怔問:“祖父,這算什麼呢?”
廢太子薨了。
唯一了解那樁巫蠱案實情的人就這麼死了。
他甚至才剛剛入仕,剛剛觸及權力的邊緣,剛剛讓朝廷重新記起李昌唯這個名字。
廢太子死了,一切都白費了。
僵坐半晌,他忽然笑了,低沉喑啞。
“天意……”
他終于明白,祖父今夜鋪墊已久的天意,究竟是什麼了。
“回去吧,明日去和你爹認錯,莫要傷了他的心。”沈世豐剪滅燭心,轉身送客。
夜涼如水,沈不器獨行月下,如同行屍走肉,不知怎麼回了院子。
推開房門,地上俨然放着自己從紹興帶回的行李。
他慢慢坐到邊上,掀開箱子,裡面是李昌唯的手記,即便他細心修複過,仍舊墨迹模糊、紙張脆弱。
冰涼的指尖拂過那經年的書頁,他嗅着窗外的丹桂芬芳,心中猝然悲恸。
李昌唯死時,也是秋天。
那時他不過十三,僥幸過了鄉試。
十三歲的舉人,何等稀奇!
自打放了榜,無論主考的京官、還是地方教化官,都輪番盛邀、宴飲不停。
今日揚州遊船、明日錢塘攬勝,凡到之處,無不稱贊他骥子龍文、前途無量。
在江南金桂的熏風裡陶然數日,他返程歸京。
甫一踏進城門,他便直奔老師府邸,卻看見門外兩個官兵、門上兩張封條。他這才發現沈家人的欲言又止、滿目悲涼。
他們告訴他,李昌唯死了。
老師不堪受辱,一根腰帶纏脖,死在了诏獄。
死前隻讓獄卒給沈家人留了一句口信:讓他安心鄉試,旁的不必多說。
出乎意料的,十三歲的他很快接受了事實。
李昌唯死前沒來得及定罪,加之在文壇頗有聲名,沈家又四處疏通,朝廷終究留了幾分薄面,屍身停在诏獄,并未直接扔到亂葬崗。
沈不器平靜地收斂了老師的屍身,時局所限,隻治了一場簡樸的喪事。摔盆打幡的,也隻有他一人。
雖說罪名未定,可朝廷還是查抄了李昌唯的住處。
他死時已年近七旬,窮翰林一個。朝廷将他租賃的兩進院子翻了個底兒朝天,也隻找到書卷數箱、現銀不到百兩。
至于沈家十年來的束脩、節禮,都被他換作香油錢,在佛寺裡為沈不器供了一盞長明燈,為他祈福。
得知消息,沈不器連夜趕到京郊的妙法寺。
高台上放了三盞燈,他的名字,緊緊靠着李昌唯早已離世的妻女。
他跪在那三盞燈前,恸哭一夜,如夢初醒。
此後五年種種,在今日太子薨逝的消息面前,都變得無足輕重了。
沈不器強忍情緒,手指不受控制地來回翻檢着箱内書畫,終于在摸到那件短衫時,淚水潰堤。
秋風割人眼,他痛得發抖,将臉埋進短衫中,嚎啕大哭。
天地無終極,人命若朝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