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
浪頭不斷撲向口鼻,身體已然僵冷,唯有雙臂死死抱住浮木,在寒江中沉浮。
終究是她托大了。
宋雲謠心中苦笑。
先前将沈三推上岸邊礁石後,她故作被江水沖走,本以為離了他的視線,總有機會脫身。
可此處是桐江支流彙集之處,河道複雜、高差懸殊,山洪加之連月梅雨,江水湍急之勢遠超她所想。
宋雲謠嘗試往岸邊遊去,卻一次次被逆流沖回江心。
急流中浮木、暗石不斷,時不時沖撞過來,起初她尚且能狼狽躲避,到如今,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體力在急速流失,又一個浪頭打來,她被撲倒江水之下,掙紮許久,雙腿用力一蹬,才終于破開水面。
天色越發昏沉,兩岸青山如同漆黑的兇獸,在狂風中毛發悚立、嗚咽不斷。
她艱難睜眼,眼前隻能看見那兇獸巨大的投影,以及漫無邊際的江面。
水天一色的灰綠,壓得人喘不過氣。
宋雲謠從未如此懼怕過水。
她是江上長大的孩子,從母親腹中誕生的刹那起,就注定與水親近。
可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水也會成為她的葬身地。
當真要死在這嗎?
宋雲謠喘着氣,緩慢而粗重。
她想,她不後悔殺死陳茂良,不後悔殺死王攀,也不後悔救下沈三。
那雙草鞋的恩義、山洪時共患難的恩情,她也用一條命償還了。
若今日當真死在這,這輩子,她不欠誰,也沒有什麼可後悔的。
思及此,身體陡然輕松下來。眼皮重如千鈞,視線也逐漸模糊。
破風箱一般的呼吸聲中,她好像在江中看見了誰人的倒影。
發枯的辮子垂在胸前,粗麻布衣起了毛邊,松松垮垮披在肩上。
那人笑着,眼睛眯成一條縫,快三十的年紀,還有股醉酒般的傻氣。
是宋魚兒。
她呆住了,喃喃道。
宋魚兒,你來接我了嗎?
水中那人但笑不語,隻半蹲下身子,朝她伸開雙臂。
宋雲謠鬼使神差松開了懷裡的浮木。
透明而湧動的波紋中,她蜷縮身體,不斷下墜,落入宋魚兒的懷抱。
那一刻,寒冷的江水也變得和煦,江面不再是沉沉的灰綠,湛藍映着金光,不知朝陽還是夕照,一切都柔和而靜谧。
她被這溫柔的水包裹着,生命仿佛回到了混沌起始的那一刻,在母親的羊水中,悠悠然打着轉。
不知過去多久,她如一尾遊魚跳出那懷抱,雙腿擺動,躍出水面。
五歲的她高高舉起一條滑溜溜的草魚,朝船房上喊道:“宋魚兒!看我捉的這條魚,可大了!”
她娘宋魚兒赤腳坐在船闆上,手裡縫着舊衣,朝她笑:“快上來!”
她濕漉漉爬上船,宋魚兒抱着她進了破舊的船篷,扒了衣裳,換上剛縫好的舊衣——袖窿小了,宋魚兒剪了口子,用細細搓洗過的苎麻補上,擡手便不緊了。
“宋魚兒,我一會兒就去找啞娘,把魚賣了,你在家好好的,昂。”
她個子小,話卻老成。
可宋魚兒認真聽了,認真點頭,認真回答:“好,我聽你的。”
宋魚兒蹲在面前,她滿意地摸摸宋魚兒的頭發——啞娘就是這樣對自家閨女的,摸完頭,小小的丫頭就不哭不鬧了。
兩條草魚栓好繩、挂上脖子,她下了船。
青田縣的江岸上人頭攢動,早歸的漁夫拖着一箱箱魚往外走,間或有幾條魚落了地,她眼疾手快抓進懷裡,埋頭往外跑。沒跑出幾步,便被拎着衣領抓起來。
漁夫滿身腥氣,打量她兩眼,将她扔下,笑得意味深長:“原來是宋娘子家的女娃。”
說完,周遭男人一陣哄笑,彼此擠着眼睛,嘴裡嗡嗡說着什麼。
懷裡偷藏的魚掉了一地,男人們卻并不在意。他們大聲談論着宋魚兒,說着她聽不懂的詞、用着她聽不懂的語氣。
她瑟瑟縮在地上,不知為何,心底惶惶不安。
啞娘鑽進人群,拉着她往外走,可她滿心惶恐,猛地掙開啞娘的手,拔腿便往家跑。
她每日早起賣魚,宋魚兒便待在家裡。
等她揣着換來的粟米或谷糠回來,宋魚兒總是呆呆坐在小爐邊,盯着鍋底冒泡的水,一言不發。
直到她摸摸頭,才會笑起來。
但是今日,岸邊不見宋魚兒沉默呆坐的身影。
耳畔沒有風,可江水微微蕩着,小船也微微蕩着。
草簾間或蕩開,船篷裡,一個男人趴在宋魚兒身上,而宋魚兒被他的手腳困住,呆呆望着半空。
像漁網裡半死的魚,黑眼珠空洞無神,翻着肚皮,不再掙紮。
她定定站在岸邊,頭暈目眩,腳底生寒。
啞娘不知何時追了過來,捂住她的嘴,撈起她便跑。
她被啞娘抗在肩上,還挂在脖間的草魚一下下抽打着她的臉,抽得她嘴角木然。
直到她整張臉都被抽得冰涼,啞娘終于将她放下,取下她脖子上的草魚,又摸了摸她的頭發,歎了口氣。
草魚交給啞娘的男人,渾身魚腥的漢子蹲在河邊,肥手握住滑膩的魚身,一下下刮走鱗片,露出白裡透紅的肉。
尖刀一轉,剖開魚肚,指甲縫沾滿黑泥的手指伸進魚肚,掏出内髒,擠掉腮腺,紅的黃的黑的,一把甩到她面前裡。
她“哇”的一聲,吐了。
男人嫌惡地躲開,啞娘不知所措沖上前,而她伏在那攤污穢裡嘔吐不停,吐得涕淚滿面。
她推開啞娘,渾渾噩噩回了家。
宋魚兒如往日那般坐在爐邊,呆呆望着鍋底,直到看見她走到跟前,才擡起頭。
她們無言對視許久,宋魚兒嘴唇顫抖,幹瘦的手擦去她嘴角的淚與穢物,跪地摟住她。
宋魚兒在她懷裡放聲痛哭,她隻擡手摸摸她的頭發,小聲說:沒關系,宋魚兒,有我呢。
那天夜裡,借着明亮的月光,宋魚兒抱着她,小心翼翼翻開那本快散架的詞集,指着上頭兩個字,雙眼發亮。
她說,娘不識字,可找了位讀書人問過,這兩個字,又好聽又漂亮。以後,就是我們小囡的大名。
宋魚兒輕輕撫摸書頁,珍重無比。潋滟波光将她映得光彩動人,那是她捧着詞集時,才會露出的模樣。
她呆呆望着宋魚兒,不覺看癡了,跟着她小聲念:雲謠、宋雲謠。
來年春天,宋魚兒生了場大病。
閉眼那夜,啞娘來了。宋魚兒躺在茅草裡,面色青灰,瘦得駭人,抖着手,從活動的船闆下摸出一個布包。
她将布包塞給啞娘。
她說,這二兩銀子,我攢了一輩子,都給你。我不求你收養她,隻求你将她賣到一戶清白人家,無論婢子還是粗使,隻要有口飯吃、有個屋住就夠了。
啞娘早已涕淚滿面,宋魚兒卻攥住她的手,語氣咄咄,逼她發誓:答應我,清白人家,定要是清白人家!
啞娘坐在邊上,使勁點頭,泣不成聲。
得了她的回答,宋魚兒像被抽空半條命,閉眼緩了許久,才看向緊緊拉着她小指的宋雲謠。
她的女兒雙眼紅腫、神情呆滞。
哭了太多天,那雙黑眼珠已經流不出淚了,隻是靜靜看着她,問她,“宋魚兒,你是不是要走了?”
宋魚兒想了想,認真回答。
“是,我要走了。很多很多年以後,我們才會再見面。”
“很多年是多久?”
“等到你頭發變白、直不起腰,變成老太婆的時候。”
“老得像張阿婆那樣嗎?不能早點嗎?”
“不能。”
“到時候你認不出我了,怎麼辦?”
苦惱片刻,宋魚兒恍然想起什麼,将手伸進衣領,慢慢解下脖子上那隻舊香囊,放進女兒手裡。
宋雲謠低頭看,香囊上繡了個模樣拙劣到古怪的魚兒。
她盯着那魚,忽然笑出鼻涕泡。
“好醜啊,魚兒。”
宋魚兒看着她,慘白的嘴巴一咧,也嘿嘿笑了起來。
啞娘看呆了,捂着嘴,竟不知該不該哭了。
二人對着傻笑半晌,宋魚兒身子一抽,呼吸猛然卡住,嘴角還挂着笑,皮肉卻僵硬了。
撐着最後一口氣,宋魚兒死死抓住她的手,嘴巴張合,仿佛想說什麼,用力得面目猙獰、眼球凸出。
宋雲謠急忙将耳朵貼在她唇邊,聽着她斷斷續續、氣若遊絲的聲音,幹澀的眼睛裡,淚一顆顆滾落。
她說,别哭,娘要去的是好地方。
嗓子眼裡擠出最後一個字,宋魚兒斷了氣。
幾日後,啞娘幫她尋了個山頭,埋葬了宋魚兒。
宋雲謠在墳頭坐了一下午,沒有哭,隻是心裡不停想,宋魚兒究竟是誰?
她怎麼生下的自己?她有家嗎?她的娘在哪兒?
山風嗚咽而過,沒有帶來答案。
翌日清晨,啞娘的男人帶她進了城。
青田縣的牙行小院裡人滿為患,男男女女都蹲在地上,衣衫褴褛、面黃肌瘦。牙人行走其間,看兩眼,分個甲乙丙等,交錢畫押,便定了他們的去處。
輪到她了,男人有意将她說小了兩歲,她長得瘦小,看着倒也不奇怪。牙婆雖眼尖,卻隻似笑非笑看男人一眼,并未戳穿。
牙婆身邊還站了個婆子,頭上簪花、濃妝豔抹,尖尖的長甲掐住她的下巴,又掀起她的衣袖、褲腿仔細打量,活像肉市的老闆挑活豬崽子。
半晌,那婆子直起腰,朝男人比個了數。
男人喜不自勝,同她攀談起來,宋雲謠懵懵懂懂,隻聽懂了“念書學字”三個字。
她忽然想起宋魚兒捧着書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