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幫畜生,腌臜貨,披着官服的惡鬼……要印、要錢、還要女人……什麼髒活都替他們幹了,還想要我的命……”
她看向沈不器,聲音虛弱嘶啞,目光卻陰鸷狠厲,仿若惡鬼。
“禦史大人,我若犯了殺頭之罪,那般混賬就該淩遲,該曝屍荒野,該永世不得超生!”
沈不器靜靜道:“天理昭彰,自有公義。上了公堂,一切自然按律法處置。”
蘇氏卻譏諷道,“信什麼狗屁公義,不如信你搞砸案子要掉官帽。”
沈不器目光冷淡,不置可否。
“既如此,與我說說吧,潘老三如今在哪兒?”
“我不知道。”她低聲道,“他仇家多,或許是死了。”
沈不器微微蹙眉,又問:“他與你什麼關系?”
蘇氏沉默稍許,嘴角嘲弄一笑。
“還能是什麼,姘頭,情夫,野漢子。”
她盯着地面,像是陷入回憶,“二十幾年前,我在揚州做粉頭樂戶,他是行院的龜公,那時便認識了。”
得了沈不器的示意,柳先生席地而坐,掏出随身紙筆,伏在藥箱上一一記錄。
“上了二十五,賣不出好價錢了,鸨母就打算将我低價賣去窯子。結果便宜了潘老三那個窮酸,用攢了幾年的銀子将我買下。我便同他一起來了杭州。”
她頓了頓,“繼續做皮肉生意。”
“沒幾年他就攀上了地頭蛇,門道多了,銀子多了,我便也不再接客,轉頭去給大戶人家的随扈幫閑做掮客。
“後來,他開賭場,我開妓館,算是混出點名堂。雖也做些散客生意,但大頭還是給權貴行方便,他們給錢多,不糾纏,伺候好了便是常客。”
“你可知朝廷嚴禁私人開辦妓館?”
沈不器冷不丁開口,柳先生筆下一頓,側目看來,蘇婆子更是爆發出一聲尖笑。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問了個傻問題。
“禦史大人,你讀聖賢書讀傻了吧?朝廷還嚴禁官員嫖宿呢!你幾時見過衙門去紅玉樓、暖香閣抓人?自己抓自己麼?”
她笑得前仰後合,“哈哈哈,大人原來還是個假正經……我就不信,你這輩子沒碰過妓!”
沈不器抿抿唇,有些惱怒。
蘇氏說得不錯,大齊雖在開國時便立下民間不得私立妓館、官員不得嫖宿的禁令,對官妓的管束也有一幹規矩條例。
可自頒布以來,朝廷對其的監督、懲處卻松散異常,以至于到如今,民間的行院、娼館數不勝數,而嫖宿也成了政敵相互攻讦時,才會擺上台面的罪名。
至于他自己……
沈家家風整肅,對家中子弟的男女之事向來管束森嚴。
他唯一一次接觸風月女子,還是考中解元那年,被人拉去遊船上吃酒。
他們這邊吟詩作對,隔壁雅間卻争吵不斷。他以為有人酒後刁難席上侍女,便前去制止。
那幫醉漢起初并未将一個少年人放在眼裡,兩邊劍拔弩張之時,同行隐晦點出他的身份,他們才讪讪道歉。
雖說出手相助,他卻沒見到那位侍女。隻在臨走時,隔着屏風看見一道剪影,縮在地上,一粒粒撿起被人扯斷的珠串子。
屏風下的那隻手,纖弱、瘦小,比他的小一些,卻也沒比若儀的手大多少。那時若儀不過九歲。
回京路上他又說起此事,卻被意味深長地點明,被欺負的根本不是什麼侍女,而是江浙一帶特有的船娘。
——在遊船上彈琴唱曲、勸酒作陪,客人要是看上了,出些銀子就能在船上“行事”的船娘。
彼時沈不器不過十三歲,躺在黑暗的馬車裡,反複想起那隻瘦小可憐的、能看清青紫血絡的手。
許是路途颠簸,他幾欲幹嘔,胃裡、心裡都是說不清的難受。
“——注意你的言辭,說正事!”
柳先生厲聲警告蘇婆子,也将他從回憶中抽出。
沈不器長睫輕阖,掩去眼底情緒。
怎麼又想起這般久遠的事。
他清清嗓子,“接着說。”
“再往後,我逐漸在杭州立穩腳跟,辦了翠莺閣,又幫忙着那些個‘貴人’處理了不少髒活。”
“比如?”
“都是些後宅與女人的事,大大小小太多了,我也記不清。潘老三做的事更多,不過他也不會與我多說。”
沈不器沉吟道:“自承安四十年起,你放的印子錢、給潘老三定期轉走的數額,較之從前翻了數倍,為何?”
“禦史大人何必明知故問?”蘇婆子盯着他,語氣幽深,“那年王攀上任礦監稅使,潘老三入了那太監青眼,去他身邊當狗去了。”
“潘老三的錢,是不是王攀給的?”
“這我怎麼知道?”
蘇婆子避重就輕,目光閃爍。
“潘老三的錢,是不是王攀給的?”沈不器加重語氣追問。
見躲不過,她含糊道:“總之,跟了王攀以後,潘老三闊綽不少,但事務太多、分身乏術,便分了些給我,讓我幫他放貸。”
“潘老三當真一句都沒給你交代過?”沈不器盯着她,步步緊逼。
蘇氏也急了,“王攀手底下油水多,自然賺得也多,不然他何必上趕着給那閹人當牛做馬!”
他忽然道:“王攀都死了,你還忌憚什麼?”
蘇婆子被他一噎,一時無話。
一提起王攀,蘇氏的态度便不如之前坦蕩直接,總是拐彎抹角、閃爍其詞。
沈不器雖覺出異樣,眼下卻不便與她沖突,隻能暫且擱置,又問她:“剩下的賬冊在何處?”
見她目露警惕,沈不器坦然道:“事已至此,除了我,你還有誰可信?”
蘇氏面露猶疑,掙紮片刻,說了個地址。
柳先生忙将其記下。
此後近兩個時辰,依據那本賬冊,沈不器又盤問了不少官吏與她的交易往來。
或許因為被追殺的數月,她日日咀嚼着賬冊上的名錄、回憶與之往來的種種細節,逐一猜疑是誰要殺她,如今再被問起時,她竟能事無巨細對答如流。
柳先生在旁奮筆疾書,直到沈不器叫停,這才長舒一口氣。沈不器大緻翻看一遍,又讓她在供狀上簽字畫押。
蘇氏抹了印泥,拇指久久停在紙上,良久,終于重重按了下去。
賬本的事告一段落,沈不器收好供狀,終于問起此行用意。
“瘦馬窈兒,你可還記得?”
蘇氏剛畫押完,人還有些恍惚,又聽到這個名字,竟愣住了。
半晌,她道:“我記得。三年前陳老爺買走的,花了八千兩。是我這幾年賣得最高的一筆。”
蘇氏答得面無波瀾,在她口中,好似不過一件狐裘、一支珠钗的生意,這令沈不器莫名感到愠怒。
“你何時将她買下的?”他冷聲問道。
“這我怎麼記得。”蘇氏說了半夜的話,聲音早已沙啞,“多半是四五歲的時候吧,翠莺閣不是尋常賣皮肉的行院,再大了就不好教養了。”
“她性子如何?”
蘇氏朝他投去一個異樣的目光,“奇了,這麼多年我手下的丫頭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怎會注意這個?漂亮、聽話、幹淨,賣得出去就行了。”
沈不器想起那幾張信紙,心中升起一股無名火。
“不過……”她像是記起什麼,半眯着眼回憶,“我記得……窈兒确實不太一樣。”
“什麼不一樣?”沈不器耐着性子問。
“她不聽話?”蘇氏兀自琢磨着,慢慢搖頭,“也不對。應當說,她是所有不聽話的丫頭裡,命最好那個的。”
“什麼意思?”沈不器蹙眉。
蘇婆子似笑非笑:“她可給我添了不少麻煩。三番五次違逆反抗,差點被送去外頭接客,最後還能八千兩賣給良人,難道不是命好?陳老爺對他,可是情真意切啊。”
情真意切?良人?
将她送去太監床上的良人嗎?
“荒唐。”沈不器冷笑一聲。
蘇氏反問:“我倒奇怪,大人問這個作甚?窈兒、陳茂良都死了,就算破案心切,你難道還想在死人身上做文章不成?”
他沉默片刻,不知為何,脫口而出:“窈兒的死,對你無關緊要。”
蘇氏一愣,詫異道,“我自己都要沒命了,我還管她的死活?”
又嚼了嚼他這句話,她神色漸漸古怪,呵呵笑了幾聲,越笑越停不住,笑到眼角幾乎挂起淚。
“可笑可笑,朝廷的欽差大臣,竟憐香惜玉到死人身上去了!我就說這丫頭命好呢!”
“夠了。”
沈不器受不了她的陰陽怪氣,也覺察出自己莫名起伏的情緒,閉眼定了定神,決定先問正事:“窈兒從前……”
“嗖——”
話音剛落,一道箭聲遽然傳來,沈不器猛然住嘴,看向門外。
刹那間,卻聽寂靜的小院仿佛水入油鍋,刀刃相交的铮鳴聲、拳腳纏鬥的破空聲、奔馬躁動的嘶叫聲漸次沸騰。
“少爺,走這邊!”
不等屋中衆人反應,七叔已提刀破開朝向後院的木窗,沈不器當機立斷,一手抓起蘇婆子推給七叔,一手拽着柳先生跳窗而去!
方才落地,跟前忽然沖來三四個蒙面黑衣人,七叔暗罵一聲,擡腳踹倒牆邊柴垛,對面卻飛身躍過柴薪,眼見阻攔不成,七叔怒喝一聲,提刀沖上前去。
而另一側,幾個護衛已繞道前來回護,将三人夾在中間,一路劈開一條血道,将他們送至柴車前。
“我們殿後,少爺快走!”
方才丢下這句,身後猛地又擲來一柄飛刀,衆人萬幸躲開,護衛隻得轉身殺進敵陣。
幾個護衛都在身後與刺客纏鬥,沈不器尋機拾起地上飛刀,剛砍斷木樁上的羁繩,似是察覺到什麼,他下意識側頭,一支箭竟從他耳邊飛嘯而過,鬓角耳廓霎時揚起一陣血霧。
第二支弩箭羽接連朝他面門射來,沈不器當即後撤一步,下意識擡刀格擋,弩箭一偏,朝車廂射去。
而那邊,馬車失了束縛,躁動許久的馬兒終于解脫,嘶鳴一聲朝外奔去!
那邊,柳先生方才将癱軟在地的蘇氏拉進車廂,馬車就不受控制疾行起來,他努力扒住車門,朝身後高聲喊道:“大人,快上來!”
護衛在後為他掩護,沈不器一路疾奔,終于躍上車轅,猛地抓住缰繩,控制住奔馬,沿路疾馳而去。
“大人,大人……”
急促的馬蹄聲中,身後忽而傳來柳先生纏鬥的呼喊。沈不器心下一沉,偏頭望去,卻見血迹從車内一路蔓延至他身下。
蘇氏背後插着一根箭羽,倒在血泊之中,生死不明。
他腦中空白一瞬,而柳先生已然接過缰繩,朝他喊道:“救不活了!大人,抓緊時間!”
沈不器被推進車廂中,當即反應過來柳先生的意思——趁她彌留之際,将最要緊的線索問明白!
一瞬間,無數念頭在腦海中飛過,沈不器望着蘇氏越發渙散的瞳孔,脫口而出:“素梅是誰!”
話才出口,他心中便劃過一個念頭:為什麼要問這個?
可是來不及思考了,他抓住蘇氏的衣襟,厲聲道:“快告訴我,素梅是誰!”
而蘇氏半睜着眼,臉上血色飛快消逝,嘴唇無聲開合,終于從喉嚨中擠出幾道氣音。
“素……素梅……早死了……”
死了?
沈不器愣在原地。
蘇氏盯着他,嘴角扯出一個奇異的弧度。
“……窈兒,害……害死的……”
蘇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