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不器跪坐車中,竟陷入一瞬的空茫。
蘇婆子面色青灰,雙瞳失焦,已然氣絕。粘稠的血液不斷從女人後心湧出,淌到他手心,先是一片潮熱,轉瞬就變得冰涼。
“大人!”柳先生聲音慌亂,“我們往哪兒走?”
沈不器從茫然中驚醒,攥緊拳頭,強壓下情緒。
變故來得突然,離天亮開城門還有兩個時辰,若說明身份、夜叩城門,定會驚動衙門官兵……
沈不器思緒飛轉,沉聲道:“去望雲亭。”
柳先生緊勒缰繩,車頭調轉,往西邊駛去。
望雲亭就在城西外的山頭,地勢較高,視野極佳,更是出府城要道。
他暗下決心,若局勢當真一發不可收拾,拼死也要保全賬冊與供狀,南下紹興求援。
所幸一切并未往最糟糕的地步發展,七叔許是猜到沈不器所想,在他們抵達望雲亭不久,便帶人匆匆趕來。
确認彼此平安無虞,刺客皆已伏誅,沈不器才從七叔口中得知,那夥刺客早在湖州便與他們有過交手。
同江湖上尋常買兇殺人的匪盜不同,這幫人訓練有素、身手了得。若非一路疲于奔命、消耗太多,七叔未必能占上風。
而方才雙方纏鬥激戰,他們眼見大勢已去,竟紛紛奪刀自絕。眼下七叔先一步帶人前來找他,隻剩了幾個弟兄在後處理屍首。
死裡逃生一番,沈不器心中卻愈發沉重。
又擔憂夜長夢多,他當即命七叔去取其餘被蘇氏藏匿起的賬本。
剩餘幾人則護在他左右,一同驅車下山。
黎明夜色未消,天邊薄雲已泛起鉛灰的鏽色,城門緩緩打開。
車廂上的血迹、箭孔被黃泥一一掩蓋,柴車沒有引起官兵注意,随趕早的車馬排隊,直至雞啼破曉時分,總算進城。
回府後,簡要處理過鬓角傷口,安置好受傷的護衛與精疲力竭的柳先生,沈不器仍不得休息。
天越來越熱,屍身處理便是頭一等麻煩事。
今日還有公務,他不便再出城去,隻能請幕僚張先生替他跑一趟,将那夥刺客的相貌體征描摹下來,以便之後調查來曆。
而蘇氏幹系重大,不能輕易下葬,如今還藏在柴車中。府中雖管束嚴密,可太多眼線盯着,他不敢冒險,還要安排人将蘇氏屍體悄悄送走,安置在别處停靈。
方才安排好,林大成又前來求見,禀報昨夜宴席後追查的情況。
結果倒也不出沈不器所料,宴席前後監視他的眼線都是提刑司的人,想來在背後撺掇胡培的,也是他們。
倒是眼前這人,頗令沈不器意外。
林大成顯然已察覺到府中氣氛有異,卻不曾追問一句,見他沒有吩咐便利落告退。
就連在門口碰見渾身血腥、煞神一般的七叔,也不過是彼此點頭打了個照面,不見一絲好奇,便平靜如常離去。
沈不器默默看在眼裡,不禁心說:舅舅确實送了他一份得用的助力。
确認四下無人,七叔關上門快步上前,将懷中木箱呈了過來。要打開箱子,一把帶血的腰刀忽出現在桌上。
“這是?”沈不器疑惑道。
七叔臉色緊繃,刀柄一轉、拔出刀鞘,卻見刀身上一片光潔,原本應銘刻其上的“承安某年,某地局造,工匠姓名”字樣,空空如也。
“我隻拿了一把過來,餘下的都藏在庫房。”七叔壓低嗓音,“那夥賊人的刀劍,都是這幅模樣!”
沈不器猝然擡頭,二人對視,眼中俱是不可置信。
這兵器竟不是官造!
前朝末年民亂四起、舉國動蕩,太|祖揭竿而起,一路打上京城,才有如今的大齊。大齊江山,說是萬家人一寸寸打下的,也不為過。
故而大齊立朝以來,對軍器的制造與管控殊為嚴苛。
工部統領軍器官造,小到甲胄、弓箭,大到火器、刀槍,其上都需銘刻年份、産地及工匠姓名,所有信息記錄在冊,定期巡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