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梅,我不明白,世上芸芸衆生,為何偏生我是妓?
從前你常說這世上人各有命,你早就認了,讓我也放過自己。
那時我年紀小,不知天高地厚,總是同你唱反調。
後來跌了跟頭,摔得鼻青臉腫,才明白你的話,心氣兒也慢慢消了。人各有命,我以為我認了。
可今日才知,有些坎,過不去就是過不去。
我好恨我自己。
若能重來一次,哪怕葬身瓯江魚腹,我也要跳下那艘船。】
沈不器盯着最後那幾句話,久久無言。
青紗搖曳,細雨飄進室内,他擡頭望去,檐下細雨橫斜,伶仃幾片落葉被風卷起,黏在窗上。
第一次讀窈兒的信,他急于尋找線索,許多内容隻是一眼帶過。
可親眼見過蘇氏,又得知素梅早已離世,再讀這些信件,他竟感到一陣難以言狀的悲戚。
她的信,永遠寄不出去。
那些藏在平靜文字下的隐痛與遺恨,亦無處所托。
沉默片刻,他繼續看下去。
【素梅:
陳老爺回來了。
一别三月,再見那晚他剛從酒席脫身,被人攙扶進屋。
按理說,這應是遲來的洞房花燭夜,碧環給我換了紅衣,白玉為我化了新妝,急匆匆将我推進屋中伺候。
她們盼着我一夕得寵,将男主子籠絡在身邊,好叫别院裡的管事不敢再輕視敷衍我們主仆。
可惜我讓她們失望了。
陳老爺喝得酩酊大醉,将我撲到床上嗅了幾口,腦袋便砸進我肩頸裡,昏睡過去。
我僵着身子,遍體生寒,酒氣沖着鼻子,幾欲嘔吐。
若是陳老爺還清醒着,見到我這幅模樣,可會氣急敗壞,幹脆将我遣送回翠莺閣?
我胡思亂想着,不敢動彈,就這麼睜眼到天亮,直到黎明時分,他在夢裡翻身,我才得以脫身,癱軟在地上。
素梅,你會不會覺得我瘋了?什麼都跟你講?
可除了你,這世上我再找不到旁人傾訴了。】
沈不器頓了頓,心中莫名升起窺探他人隐秘的羞慚。
他一面提醒自己都是為了公務,一面飛快跳了幾列,目光挪到信尾。
【……第二天夜裡,我又來了月事。陳老爺失了興趣,隻叫我好好休息,自個兒回了正屋。
我心裡慶幸,又怕自己無意中惹惱了他,思來想去,便依着嬷嬷從前教的,去給他送茶湯、說軟話。
可剛到門口,就看見陳老爺斜躺在榻上,将紅酥攬到懷裡,二人親昵地靠着,他将手伸進了她領口。
我吓了一跳,所幸沒被發現,又悄悄端着茶回去了。
我總算明白,紅酥對我的敵意從何而來。
其實她不必忌憚我。
我從不是她的敵人。】
信到這裡戛然而止,之後隔了許久,她才繼續寫信。
隻是信中内容不似從前細緻,隻是平直記叙着她與陳茂良的日常,看不出什麼情緒。
沈不器猜測,多半是陳茂良在身旁,她疲于應對,騰不出心力再去信中發洩。
轉機出現在莊夫人決定來府中給她教書。
那天她破天荒寫了滿滿四五頁紙,将她與莊夫人的往來事無巨細寫了下來,筆觸跳躍靈動,不似那個瘦馬窈兒,而是尋常鄰家姑娘。
沈不器讀着,壓抑許久的思緒也得以松快片刻。
再往後,她的信越來越少,信中也不再提及陳茂良,隻是偶爾閑叙幾句莊夫人給她的功課、二人彈琴對弈的日常。
對破案而言,這樣的内容無疑是無用的。
可對沈不器而言,他私心樂見其成。
直到承安四十四年底,來到别院的第二年,她在信中寫,陳茂良對她托付信任,将部分杭州商會的生意交給她幫忙處理,他自己則一門心思忙起一位大人物的事務。
沈不器有種預感,此人就是王攀。
也是從此時起,窈兒開始掌管别院财權,日常的人情往來、府中收支賬目都需交給她過目。
陳茂良并非色令智昏的蠢貨,窈兒能在短短一年時間裡得其信任,還将一幹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才智絕非常人。
這讓他不禁生疑——窈兒這般能幹,又深谙他生意上的門道,就這樣白白送給王攀,豈非太不劃算?
除非……他想用窈兒換取的,是更重要的東西。
沈不器若有所思,拿起最後一封信。
說是信,倒不如說是瘋人發狂時的呓語。
字迹潦草顫抖,行文支離破碎,大片水漬暈開墨迹,紙張幹透後變得脆硬。
沈不器費了好一番功夫,也隻能勉強辨認出其中幾段。
【全都是假的,這麼多年,全是假的。媽媽騙我,陳茂良騙我,你也騙我。
……
媽媽說都是我的錯。
素梅,這是我的錯嗎?
若真是我錯了,打我也好,罵我也好,你來見我一面,好不好?
……
憑什麼隻留我一個?
你也是,她也是,說些好聽話拍屁股走了,就留我一人在此受苦,憑什麼?】
他起初并不知曉其意,直到聽到蘇氏臨死前那番話,他才靈光一閃,有了猜測。
或許是窈兒從陳茂良口中得知素梅早已離世的真相,憤恨之下去找蘇氏對峙,蘇氏卻告訴窈兒,是她害死了素梅。窈兒為此情緒失控、萬念俱灰,留下了這最後一封信。
而這“信紙”,是從賬本上信手撕下的,背後還記着幾條賬目,日期是承安四十五年,八月初十。
距離王攀與陳茂良落水身亡,僅有五天。
抛開種種私心,沈不器隻有一個疑惑:
短短五天時間,陳茂良如何将幾近崩潰的窈兒帶到遊船上,同王攀醉生夢死、飲酒作樂,以緻其不甚落入水中?
還有那條購入保胎藥的賬目。
窈兒在信中從未提及自己有孕,那安胎藥又是給誰用的?
幾封書信看下來,問題一個沒解決不說,還平添了幾分郁氣。
他呆坐許久,慢慢撫平書信邊角,連同窈兒的贖身契,一同鎖進抽屜裡。
時近午後,天色漸暗,困意終于湧上心頭。
沈不器閉上眼,意識很快在沉入水底。
一片灰黯之中,不知何處傳來嗚咽的抽泣,他循聲而去,看見一個瘦小的身影蜷縮地上,雙臂抱膝,埋頭哭泣。一頭長長的青絲纏繞周身,将她牢牢捆縛在地。
半夢半醒間,他似乎意識到這是個夢境,而眼前這人,就是窈兒。
他依憑自己心意靠近,蹲下身,想要替她解開裹纏在身的三千青絲。
窈兒仍抽泣着,淚水化作驟雨,重重砸在他身上。
他想勸她别哭了,可窈兒忽然從雙膝間擡頭,直直看向他,那雙莫名熟悉的眸子黑沉而冷淡,映出他怔忡的模樣。
“你救不了我,别費勁了。”她冷冷道。
下一瞬,沈不器被她狠狠推出夢中,他猛地睜開眼,額間冷汗涔涔,大口喘息。
夢裡的窈兒,竟長着蘇姑娘的臉。
——那位淹沒在平溪桐江中,屍骨無存的蘇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