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眯起眼睛,細細回憶。
“我記得,那時恰巧有個女犯人被押進獄廳。她在刑道裡大喊大叫,沖撞司獄,牢頭前去鉗制那人,我們才得了機會。”
聞之,沈不器心中一動,問:“你可還記得那天具體日子?”
方伍元不假思索答道,“八月廿五。”
果然是窈兒被抓入獄、寫下供狀的日子。
他不動聲色問道:“你可見過那女犯人的模樣?”
方伍元不知他為何問起,隻能努力回想:“我當時似乎望了一眼,披頭散發的,看不清楚……隻記得她身形有些臃腫,行走時挺腰體沉,雙足外八……”
他恍然,“這麼一想,應是有孕之人。”又問,“不知大人問這個……”
“無事,你繼續說。”
沈不器面上無波,心頭卻掀起巨浪。
他仔細翻過八月的卷宗,其中從未提及有孕婦入獄提審。
若猜測無誤,此人應當就是在山中躲了數日、被捕入獄的窈兒。
可這個“窈兒”,當真就是“窈兒”嗎?
那廂,方伍元咳嗽幾聲,繼續說道。
“我雖不知來龍去脈,卻也明白生死攸關,當即将小妹送出城去,又趁夜翻進縣衙,取走了師父的手劄。”
沈不器問:“那手劄裡寫了什麼?”
“師父做了幾十年的仵作,為人謹慎,慣常有屍檢後獨自記錄備份的習慣。他一提起這手劄我便明白,定是他知曉得太多,擋了别人的道。”
沈不器暗想,如此看來,那卷手劄便是關鍵。
方伍元說了近一個時辰,早已舌敝唇焦,聲音沙啞。
“隻可惜剛出城,我便被人盯上,一路将我追殺至城外樹林之中。”
他停頓片刻,不知想起什麼,嘴唇微微顫抖。
“所幸我随師父驗屍多年,于人身筋骨要害早已爛熟于心。幾番纏鬥落于下風後,我便故意用脅下處去迎接刀口,而後閉氣屏息,佯裝斃命。那殺手見我氣絕,便草草棄屍于亂葬崗中。”
屋外雨勢漸大,将方伍元顫抖的尾音淹沒在雨聲之中。
“若非小妹循着血迹尋來,撿回我這條命,恐怕我已是野狗腹中之食。”
他看向一旁的硯山:“我方伍元發誓,絕無半句虛言,胸口傷處,你随意檢查。”
林大成早在審訊之初便退出屋中,硯山見沈不器首肯,便上前扯開他的衣襟,側胸下果然有一道猙獰扭曲的刀疤。
沈不器望着那傷口,輕聲問:“既然撿回一條命,為何不找個地方安頓下來?何必又入虎穴?”
昏暗燭光下,沈不器依稀看見方伍元眼角有淚劃過。
“師父不願留下把柄,牽連我與小妹。可為人兒女、為人徒弟,我們卻不能對師父的安危與清白置之不顧。”
沈不器垂眸看着他,心中竟升起幾分欽佩。
“硯山,将他的手解開,扶他坐下。”
動作間,林大成忽然走進屋中,在他耳邊低聲道:“大人,此人同夥已找到,可要帶進來?”
沈不器心中微微訝然,沒想到林大成辦事竟如此靈光。他颔首應下,護衛押着一個女人走了進來。
一見來人,方伍元手上繩結還未解開,蹭地站起,直接摔倒在地。而那女子見狀也拼命掙紮起來,一口吐掉堵嘴的帕巾,雙眼亮得如有焰火在燒,死死盯住沈不器不放。
“你這狗官放開他!一切都是我指使謀劃,有什麼沖我邱璐兒來便是!”
沈不器微微揚眉,倒也不惱,好脾氣道:“怎麼和方伍元所說不同?你二人不曾提前對過口供麼?”
方伍元心知沈不器已經露出善意,擔心她弄巧成拙,忙啞着嗓音道:“小妹,誤會了誤會了!我已将來龍去脈都告訴沈大人,他并無為難之意。”
沈不器示意林大成将其放開,一松手,邱璐兒便貼到方伍元身邊,支撐住他半邊身子,緊緊握住他的手。
目光在他二人十指交纏的手上停了片刻,沈不器溫聲道:
“二位想為邱仵作報仇雪恨,而我需得糾明原委、緝兇歸案,你我各取所需,豈不正好?不如摒棄前嫌,坐下聊聊。”
他話音一頓,“比如聊聊,那本手劄的去向。”
方伍元與邱璐兒對視一眼,邱璐兒安慰般握了握他的手,昂首迎向沈不器的目光,不卑不亢道:“那便要看看,沈大人誠意如何了。”
-
硯山窩在茶房矮幾上蜷了半夜,正酣眠時,忽聞一道雞鳴,霎時驚起,不慎跌坐在地。睜眼正欲罵咧兩句,才發現外頭已天光大亮。
他探頭看了眼書房,隻見沈不器早已換好衣裳端坐桌前,同張、柳二位先生議事。
硯山啧啧感歎兩聲,忙起身備茶,心說:熬了整宿的審訊,少爺竟還如此神采奕奕,到底是欽差老爺,豈是我等跑腿小厮可比拟的……
剛端着茶走進屋中,就聽沈不器笑說到昨夜種種。
“……方伍元瞧着老實心細、性子溫吞,邱家女兒潑辣刁蠻、有膽有識,二人一柔一剛,到契合得很。”
硯山忍不住插嘴:“可不!那邱璐兒被抓的時候,活生生用指甲給林大成撓下一層皮。”
柳先生忍不住問道:“這麼說,是這邱家女聽聞大人巡按浙江,這才想方設法混了進來?”
沈不器颔首:“他們不知曉我立場如何,原不想暴露身份,隻打算賭一把,将屍檢證據偷偷放進我書房中,任憑我處置。卻不想被林大成發現,隻能全盤托出。”
張先生感歎道:“真是天助我也……誰能想到,竟有了邱仵作的屍檢為證。大人,這樁案子興許很快便要結了。”
沈不器收了笑意,抿了口茶,靠在椅背上斟酌推敲,思忖良久。
按手劄上所寫,王攀、陳茂良絕非溺亡,而是被人砍殺後抛屍江中。若是青焰幫殺人後抛屍江中,倒也說得通。
那麼瘦馬窈兒的用處是什麼?
或許她當初有幸逃過一劫,凫水過江,而後躲進山中,直到數日後被官府找到,為了不讓其說出真相,按察司便僞造證供,而後逼死窈兒。
可依方伍元所說,那日出現的窈兒有孕且月份不小……且不論陳茂良是否會将她送給王攀,單說她逃脫遊船的可能性,那便微乎其微。
那便隻有一種可能,那日遊船上的窈兒,同樣死在青焰幫手下,隻是江水湍急、屍首難尋,而按察司為了掩蓋此事,便抓了個假窈兒,瞞天過海、羅織成案。
至于按察司抑或是浙江官場高層,如此急于将王攀之死定棺蓋論成酒後意外,多半是想掩蓋治下民憤四起、礦工起義的事實。
畢竟,民變雖然可大可小,可到了殺死禦筆欽派的礦監稅使的地步,也足夠朝廷震怒。
到那時,若是朝廷降下責罰,拔出蘿蔔帶出泥,可不止是渎職那麼簡單了。
而王攀雖貴為欽差內監、皇帝身邊紅人,可他既無世家背景,又無朋黨比周,背後能依仗的也不過皇帝一人。
王攀再得用,也不過天子手邊一把趁手的工具。刀刃折了、鏽了,換一把就是,誰又會深究他的死因?
故而他反複告訴自己,王攀案裡,三個死者的命都無關緊要。
這一點,他明白,按察司也明白。
皇帝真正在乎的,一是浙江上下是否結黨營私、沆瀣一氣、欺上瞞下;
二是王攀為他搜刮的銀子,有多少進了皇宮内庫,又有多少進了底下人的私庫。
沈不器後知後覺,這念頭實在有些大不敬,忙打住思緒。
他沉吟片刻,道:“有蘇氏的賬冊,邱仵作的手劄,這案子确已明了。”
“不過……”
他有些遲疑,總覺得這一切都太過順利,冥冥中好似有一根線牽引着他往前,而他卻在不知不覺間,遺漏了什麼。
看着眼前衆人難掩欣喜、幹勁十足的模樣,沈不器隻能壓下心底的不安,溫聲道:
“既如此,便勞煩二位先生再與我投身書山書海中,厘清線索,盡快了結此案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