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聽吸了口奶茶,有些疑惑自己的學習原來這麼清楚嗎。
沈朝聽不解地看着他。
先不提的确會有完全順從别人的情況,愛并不代表一定會出現矛盾。抛去文學創作和人類對美好的幻想,生活中的确有人會放棄自己眼前的利益嗎?
明明隻要自己扮演一個他喜歡的戀人就好,為什麼還要談論以後慢慢來呢?
人不應該無法割舍自己的需求和欲望嗎?
他不是很明白,但又覺得韓暮生的看法才是對的。或者說韓暮生的看法的确是對的,隻是他自己不夠健康,還要把正确的更改為錯誤的,讓所有人陪他一起錯。
意識到這一點,沈朝聽恍惚看見這個世界在崩塌,因為某種正确的認知或者思想。但是那隻是錯覺。這個世界好好的,沒有一絲裂隙,有裂隙的是他自己,他身上一道道不見了的疤都是撕開空間的十字路口。
八月的天有點臭脾氣,譬如愛在人措手不及的時候落一場迅疾的雨,就像此刻的夜市,韓暮生和沈朝聽躲在攤主的大雨傘下。
攤主是煮麻辣燙的,韓暮生閑不住,拉着沈朝聽悄悄問:“聽聽,你要不要吃麻辣燙?”
沈朝聽茫然地看了食物一眼。
他沒吃過。
“買一點嘗嘗吧。”韓暮生撺掇。他還沒見過沈朝聽吃很接地氣的食物時的樣子。
沈朝聽點點頭:“好。”然後他說,“馬上就要回去了,最近不能吃辣。”
“容易上火長痘,了解。”韓暮生欣然應下這個任務,叮囑他,“你站好,不要亂走。”
沈朝聽看着他認真挑選食材的背影,在心裡給戀愛教程打上對勾:适當示弱完成。
等麻辣燙熟還需要一點時間。沈朝聽的思緒漫無目的地飛,突然飛到一個點,讓他被夏夜蒸得蒙蒙的腦袋仿佛被閃電劈了一下:所以,韓暮生這麼好的人,是怎麼會喜歡自己的?
他想不出來。他甚至想不出來韓暮生沒人喜歡的樣子,隻能在腦海裡設計出韓暮生在無數個優秀的人裡一步步退到他身邊。
他第一次想要了解一個人。他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韓暮生,隻是從片面的觀察裡認識到他的樣子。
其實他對一個人已經足夠清晰了,但他總是懷疑還不夠。一定會有更深的更多的甚至淺層的他都沒有發現。
再次認真打量過去,已經是韓暮生捧着包裝盒出來了。豆大的雨點消失了,攤販們也多數都把傘收了起來。沈朝聽牽過他的手,難得有急切想要到達某個地方的欲望。
剛出來就想回家。
塑料袋上很快蓄滿一層白霧,沈朝聽餘光看到韓暮生臉上一派自然,手卻張牙舞爪好幾次。蒸汽燙得人手指疼。
他又發現一個韓暮生可愛的地方,不免抿嘴偷笑起來。沈朝聽最近自然的笑越來越頻繁,說起來還是韓暮生的功勞。即使心情憂慮,在和他相處的時候也會有片刻平和。
沈朝聽接過韓暮生手中的袋子,食指和無名指各勾住一邊,掌心虛握,方向向前,拳頭自然落下。短時間内不會燙到自己手掌内的肉。
韓暮生一愣,似乎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居然連這麼簡單的做法都沒想到。見狀,沈朝聽捏捏他的手掌,安撫:“你已經做很多了,所以也給我做做吧。”
韓暮生于是就被哄好了。沈朝聽略有驚奇地看他一眼,很快收回視線。周圍人群熙熙攘攘,路邊燈火輝煌,城市愛種的梧桐樹布滿這條街,枝葉濃郁繁茂,把光遮擋,洩下碧綠透亮的顔色。
城市好喧鬧。人們好安靜。
執手好暖和,夏夜好明亮。
沈朝聽的心要飛起來了。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有變化,好像踩到了雲朵,或者曾經夢裡的棉花糖。他知道棉花糖的結局了,那個跑過來救他的人就是韓暮生。
空氣裡還有潮濕的氣味,沈朝聽的心也潮潮的。潮潮的,而且滾燙。像濕木頭,剛剛被點燃,但隻弄出一股嗆人的黑煙,好難受,好奇怪。
眨眨眼,兩個人都滿臉黑一塊白一塊。
所以又好喜歡。
韓暮生拉着沈朝聽走到一處行人光顧較少的地方,一雙眼睛不在燈光下也很明亮。
光是看着,沈朝聽就有些想答應他接下來的所有要求了。
輕輕的吻落在沈朝聽嘴唇上,他的眼眨也不眨,看上去有幾分被吓呆的憐愛。他隻是想學一下親人的時候臉上的表現是什麼樣。不過沈朝聽也有私心,他想看韓暮生親吻的時候,臉上的表現是什麼樣。
主動親的那個人倒是很乖地先閉上了眼,睫毛尖微微翹,偶爾掃過沈朝聽的臉頰。眉毛濃密,額頭沒有川字紋,額前有碎發,發際線是平的,靠前的地方還有些毛絨絨。鼻梁好像很高,太近了不太能看到。臉上有絨毛,和他的性格很像,整個人都軟乎乎的。
睫毛突然似乎是緊張的撲閃了幾下。沈朝聽被吸引了注意,數了很多遍,左邊的上睫毛比右邊的上睫毛少三根。下睫毛他來不及數了,太過沉迷數數讓他一時間忘記呼吸,臉憋得漲紅才終于結束這一吻。
拎着的塑料袋早就不知道在哪個發呆的片段手一抖落在地上,好在是垂直下去的,裡面的東西基本沒灑。韓暮生用自己的臉頰蹭蹭沈朝聽的臉頰,如果人能夠變成獸型,恐怕狗耳朵已經快速甩起來:“我好高興啊聽聽。”
沈朝聽慢半拍認真地說:“靠近你,我也很高興。”
韓暮生真想再親親他,但最後還是隻吻了吻他的眼睛。
意外來的毫無征兆。
如果說出來的時候沈朝聽看上去是一個完全的相對來說比較安靜的正常人,那麼在回去路上的一瞥讓他在一瞬間心神崩塌,隻留下碎片的裂口對着自己,大張的樣子像一個無底黑洞。
他的身體抖得簡直不成樣子,恨不能現在立刻馬上就去死。他很久沒有看見過宋明莘的影子了,這一次他看見奶奶也跟在她身邊,他們身後站着記憶裡欺負過他的那些人的模樣。
怎麼會……他們怎麼會站到一起去?沈朝聽大腦發蒙,耳朵裡的聲音如同碰壁尖銳地四處沖撞回蕩。他甚至看到了活人,楊柏楊儀昕江涴韓玉槊江洛齊甯都站在不遠處看着,虛化的四肢如飄渺的霧氣糾糾纏纏就要勾走他的神智,他努力捕捉鳴叫中的人聲。他們說——
你害了我。
你害怕他們。
所以,我找到了他們來帶走你。
空靈吊詭的聲音倏而拉長,然後縮短,仿佛它其實是一個長度稱呼,單位是長度單位。膨脹到五聲音的距離,再擠壓到零點二聲音的位置。
他應該辯解的。他想。
但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所以其實他是有罪的對吧?他一定是有罪的。我一直這樣覺得,他也一直這樣覺得。不然為什麼這種場景下我會覺得說不出話,他也會完全無法辯駁?哪裡有受害人連一個哪怕是無法作為呈堂證供的證據都拿不出來呢?實話實說,我從來沒想過這方面,他也是,但我們下意識都這樣覺得。這真是太好了,為罪過的處罰添了很大的一份力量。這真的是好的嗎?我做錯了?這可能嗎?沈朝聽做錯了倒是還說得過去。是這樣的。但是憑什麼又是我做錯了呢?他又做錯什麼了呢?為什麼要把我想成壞人呢?他又怎麼會是壞人呢?沈朝聽隻是在為了更好的活着爬出去,你怎麼能找到證據說他是害死你們的兇手呢!難道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不是你給的嗎?我也是你給的!可是宋明莘死了……奶奶死了……真正犯了錯的還活着……為什麼我沒有淹死在那裡?為什麼我不能和宋明莘生氣?為什麼他還好好地活着,甚至有一個戀人?不該是這樣的。他真該死……我真該死……不是這樣的。殺了我吧……别怨恨他……誰來饒恕我!懲戒?
韓暮生眼看着沈朝聽陷入癔症,臉上的表情又哭又笑,情急之下直接抱起沈朝聽回到小房子裡。
他第一感受是瘦。瘦得硌手。骨頭明明該是硬邦邦的,他卻能在這簡單的動作裡聽到沈朝聽骨頭接合處的咔嚓聲響。他這才遲鈍地回憶起來沈朝聽其實有一年多的時間沒接過需要武打的片子了,大多是文戲,或者簡單的,隻要憑借他瘦削到嶙峋的骨頭就能表現出鋒利的打戲。
第二感受是冷。雖說是八月下,秋天上趕着踢走夏天的時間,但這座城市明顯還醞釀着秋老虎的威嚴。剛剛和沈朝聽接過吻,他甚至還有些燥熱,而沈朝聽已經不能用同人文中“溫涼的玉”來形容了,一身寒氣逼人。
他周圍的人不可能不想照顧好他。韓暮生知道。
所以這隻能是沈朝聽自己對自己的聽之任之、散漫放任,讓本該在染缸裡愈發如脂如玉的軀殼變成當下的枯竭,仿佛不是要浸染顔色,而是自己的顔色全被奪走。
韓暮生擔憂地把沈朝聽放在床上,去飲水機那裡接了杯溫水,坐在一旁等沈朝聽蘇醒。
被幻覺魇住的沈朝聽也沒閑着。
他本來态度就如波浪中的小舟一樣飄飄浮浮浮浮沉沉,哪裡都想讨好,哪裡都不想得罪。然後這段感還沒有那麼珍重,但也不到說放棄就可以放棄的地步,他依憑幻覺來質問自己,最後把自己稀裡糊塗地給繞了進去。
把一群死人活人叫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沈朝聽睜開眼,韓暮生正在用溫毛巾為他擦拭臉上的冷汗。他恍惚覺得這個舉動是那麼熟悉,但是他完全想不起來。他用那雙睫毛遮掩而讓琥珀色變得烏沉沉的眼睛長久地凝視這個年輕人。
“請在我的身上,你能夠到而我無法輕易夠到的地方,割下一刀吧。”
他這樣請求。
韓暮生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被蠱惑了,又或者他也滿足這樣在對方身上留下痕迹的行為。總之,他答應了。
這裡的廚具很少有人使用,于是韓暮生輕易就找到一把開了刃的水果刀。它的尖端鋒利,在燈光下刀片通體流露出一種幾乎可以稱得上柔軟的白光。韓暮生小心地在沈朝聽的皮膚上尋找合适的地方,薄薄的一層,很快就湧出血。
沈朝聽湊近,笑着鼓勵他:“你的力氣有些小。不用擔心我。可以彎曲一些嗎?我想曲線會讓它漂亮。”
他笑起來實在好看,言語又實在蠱惑,輕柔的聲音好像剛剛經過海面,韓暮生真的猶猶豫豫地讓走向變得蜿蜒。韓暮生父親是醫生,小時候家裡人都以為他以後會成為醫生,于是着重鍛煉了他的腕力。不過他後來還是學了别的。好在現在也不算荒廢。韓暮生留下的傷口是很規整的波浪線,沈朝聽劃不來。
沈朝聽悶哼一聲,韓暮生如夢方醒,不明白自己剛才為什麼會這樣做。沒有哪個調皮的男孩子沒受過傷,但他的那些都是小打小鬧,沈朝聽的傷口才是有意識的疼痛。他有些恍惚,難道是自己過于壓抑了解沈朝聽的本性所以才會這樣做嗎?可是……
他急忙收回手,擡眼去看沈朝聽。沈朝聽薄薄的眼皮已經包不住哭泣的紅痕,绯色争先恐後地漫在眼球眼皮眼尾。然後他看見淚珠一滴滴湧下來,經過強撐着阻礙但毫無作用的睫毛,再經過臉頰彙聚到下巴。
可是沈朝聽這副模樣實在令人心生燥意,仿佛一隻先前你眼看着蹬了鷹的兔子在你面前嬌柔地用雪白的耳朵去蹭你,一切反差,一切不同,隻是因為你。
韓暮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為什麼會冒出這樣的想法。他想難道是自己戀愛妄想症又變成了其他的樣子,導緻想看那個人低入塵埃嗎?
可是沈朝聽明明應該光芒萬丈的。他做錯了。
沈朝聽雖然在哭,嘴角卻是似悲似喜地勾着。他通紅的眼珠子裡閃着韓暮生看不懂的光澤。韓暮生越看越心虛,沒忍住拉過他的手臂,承諾:“聽聽,對不起……等你傷口好了,我帶你去做祛疤……”
沈朝聽眼裡的光澤暗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