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四号，天氣陰。

沈朝聽昨天才回到家裡，把紙箱拆了，熬了個通宵去簽名，簽得手都快斷了。早上十點，他用冷水洗了把臉，期望能達到提神醒腦的功效。

日記本寫了有一段時間了，都是他自己的感受，不用的時候他把它放進書桌左邊的抽屜裡。今天如果有機會到韓暮生家裡的話，他要把标本相框背面的信抽出來，他想。

門鈴響起，韓暮生現在和他隻有一牆之隔。沈朝聽沒有先去開門，他慢條斯理地把韓暮生給他的那枚戒指戴在左手無名指。他走到門前，把身體貼在門上，耳朵側着靠過去，捕捉擋不住的衣料摩挲聲。

像踩在雪地上，窸窸窣窣。

沈朝聽起身，拉開門：“現在就走嗎？”

韓暮生戴着咖啡色的圍巾，依舊是黑色大衣，鼻梁上架了副平光眼鏡。他左手的同樣位置也戴着同款戒指，但一般會在發現沈朝聽沒戴之後摘下來，因為擔心會有人覺得沈朝聽是小三或者和他是别的什麼關系。一點捕風捉影的信息他都在意。他笑：“什麼時候走都可以，不過我先來了。”

“先去水族館，是嗎？”沈朝聽換上雪地靴，把門反鎖。

“對，今天要去三個地方。”韓暮生豎起三根手指，笑得很甜，“水族館、電影院、遊樂園。”

沈朝聽點點頭：“如果時間早的話，還要再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韓暮生腦子一時轉不過來，“……還有什麼很特别的地方嗎？”

沈朝聽眼裡閃過一絲怅然，但這怅然并不是針對“遺忘”和“不解”。他說：“是宋明莘的墓地。如果還是上次那個遊樂園的話，距離不遠。”

“好啊。”韓暮生欣然應下，然後期期艾艾地問，“聽聽……這算是，見家長嗎？”

沈朝聽一怔：“也可以看作是？但你在我這邊，并沒有一定要去看的長輩。”

韓暮生一臉懊惱：“早知道就穿得再嚴肅一點了……”他才看到，眼睛亮起來，尾巴都要搖成螺旋槳，“聽聽，你也戴戒指啦？”

“嗯。”沈朝聽和他十指相扣，态度很自然，“上次去隻是介紹了我們之間的關系，其他的都還沒有告訴她。”

韓暮生幫沈朝聽把帽子戴上，白絨邊堆得他像一個暖烘烘的雪人，纖長的睫毛是撲簌簌驚起的飛鳥。

“而且，沒有必要穿得很嚴肅。”沈朝聽補充，“人死不能複生，去墓碑前說話，隻是生者對死者思念的寄托，并不代表真的有人在聽。”

“聽聽，你說這話的時候總像在故作成熟。”韓暮生捏捏他的臉頰，“就像一個小孩為了說服自己，故意裝得很老成的樣子。”

沈朝聽神色沒什麼變化：“我比你大。”

“那也是小孩，不論多大，每個人都是小孩。”韓暮生有說法，“隻有小孩子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小孩。”

“你的歪理的确能讓所有人都變成小孩。”沈朝聽看他，眼皮微微下耷，一個略顯無奈的弧度，“你買票了嗎？”

“特意買的紙質票。”韓暮生掏出兩張紙放在他手裡，“和聽聽一起做的每件事都想紀念。”

沈朝聽打量那兩張票。以藍色為主色調，館内的遊魚作為背面的底圖，正面标有情侶票。韓暮生把它們保存得很好，暫時還沒有皺皺巴巴的形象。也因為新，折痕并不泛白。

他忽然想到韓暮生高中時會不會研學春遊，在外國時又有沒有類似經曆。他記得研學的時候還要作為素質教育拍照上傳到什麼地方，不過他記不太清了。韓暮生應該是很受歡迎的拍照選手，畢竟他的技術的确不錯。現在拍攝的技術是那個時候磨煉出來的嗎？韓暮生會笑着說一個一個來，男同學靠後，女同學先拍。小心一點，不要踩到花。他拍到一個女生，有認識的男生暗戀她，于是故意撞他的肩膀，讓女孩在鏡頭中的樣子發生殘影，慘遭女孩和朋友的暴打。

沈朝聽發起呆來。

“别看啦，聽聽，怎麼一路都拿着這個發呆？”韓暮生絮絮叨叨的，“難道是它有什麼魔力嗎？你怎麼連我也不看了……”

“你比它好看。”沈朝聽說，“是我第一次來水族館。”

“我帶相機了，一定能出片。”韓暮生信心滿滿，“不過聽聽站在那裡就很出片了。好看，舔屏，prprpr。”

沈朝聽：“……”

韓暮生：“聽聽你别走那麼快嘛，咱們一起進去呀。”

水族館裡多藍紫光，魚在缸中自由自在地遊弋。裝飾用的藻類和石洞在角落安靜地扮演被鑽來鑽去的角色，也許它們在心裡想鑽總比吃好吧：）。

“彩色的這一群是彩裙魚……”韓暮生小聲介紹，停頓了下，“這麼說怎麼那麼奇怪。”他把指尖貼在缸壁上，幾隻小魚湊過來輕輕啄吻，“我猜它們把它認成食物了，絕對不是因為親人。”

沈朝聽好奇地有樣學樣，指尖貼上去，也聚過來一群魚。魚唇撞擊缸壁的聲音通過手指感受得還算清晰。明滅的光鋪到他臉上，沈朝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條粉色的小魚。韓暮生連忙舉起相機把這一幕拍下來。

溫柔的藍光在沈朝聽面頰鋪出深深的陰影，雖然沈朝聽看的并不是它，卻還有一條小魚執着地與他對視。

“那邊還有孔雀魚，孔雀魚好看。”韓暮生感慨，“聽聽你剛剛看那條魚的眼神好深情哦。”

“是嗎？”沈朝聽下意識摸摸臉，“可能是眼睛沒睜開造成的錯覺。”

韓暮生被逗笑：“怎麼有人這麼說自己啊……就是很深情，幸好它不是人，不然都要感覺它會出來和我搶你了。”

“倒不至于。”沈朝聽失笑，轉移話題，“它們的尾巴确實很像雄孔雀開的屏呢。”

“好剔透的顔色。”韓暮生視線在沈朝聽的眼睛和魚尾之間逡巡，“和聽聽你的眼睛一樣。”

“它的尾巴比我的眼睛好看。”沈朝聽說，“像波光粼粼的絲綢。”

沈朝聽敲敲缸壁，把一部分孔雀魚的注意吸引過來，然後指尖故技重施地貼上去。又有一部分魚追着那一片白跑過來，魚唇急切地翕張。

韓暮生完全成為了禦用攝影師，但他也樂在其中。當站哥的滿足感在此刻迅速飙升。

“珊瑚叢那邊的是紅綠燈魚……好小啊，怎麼柱柱的。”

沈朝聽看過去，确實看起來總感覺很實心。

“頭頂大包花花的叫羅漢魚……這名字來源不會是十八羅漢吧，怎麼怪怪的。”韓暮生皺眉納罕，“我沒做到這個知識點……”

沈朝聽拍拍他的肩膀：“你做得很棒了。”

韓暮生立刻得意起來：“那邊的玻璃牆裡有水母……這個我也做攻略了！就不用再走到旁邊的标簽上看了。”

“那我們過去看看吧。”沈朝聽含笑看着他，“我的向導。”

韓暮生耳朵一麻。

“這個叫海月水母……”韓暮生打量它，“裡面的圖案看起來像三葉草上的白環的四葉形式。他們說它的命名是它在海裡漂浮的時候像一輪月亮。感覺有點抽象，但長得确實蠻可愛的。”

一鼓一鼓的小水母，看起來很萌。不過沈朝聽的視線被另一個種群捕捉住了。他不清楚那個結構要怎麼稱呼，淡紅色的傘像剛從人體内取出的囊腫外衣，血紅的觸須如凝固的血絲拖出長長許多條，又像帝王的冕旒。花一樣掙紮放開的結構似乎在一種特色食物的食材中見過。

瑰麗的、奇異的美。

“它們像星星一樣。”沈朝聽喃喃。

“很柔軟的閃閃發光嗎？”韓暮生放下舉着相機的手，然後又舉起來，他覺得沈朝聽現在茫然的樣子也很适合拍照，想了想，說，“雖然它們本身可能沒有星星的作用，但它們在自己的族群裡應該會發揮相似的能力。海洋裡人類沒有探尋到的地方還有很多，對我們而言……唔，聽聽你說得對，對我們而言，它們就是星星一樣。”

指引人類在思考海洋的道路上再前進一步，從對萬物的了解裡明白自己。

人類越明白生命、世界、宇宙，越明白自己。

韓暮生拉着沈朝聽往體型大的魚類那邊走，沈朝聽一邊避開人群一邊偷看他。

他沒有說，但他心裡大概知道這三個地方為什麼會被稱作約會聖地。

水族館朦胧的光裡，身邊人的側臉很清晰。

清晰得邊緣像鍍了層柔光，朦胧也成為氛圍的一部分，暧昧的環境裡，連遊魚也隻靜悄悄等接下來的一個吻。

像一個巧合，嘴角相撞，就是直白又心虛的反應。

沈朝聽的心髒漏跳一拍，在以前他把這歸為錯覺。

從水族館裡出來，早就過了午飯時間。好在兩人都不算疲于鍛煉，五個多小時的站立并沒有讓腿甚至不能走路。水族館附近沒有多浪漫的餐廳，韓暮生有些失望之餘，被沈朝聽拽到一家小館裡。

“本來這裡就靠近郊區。”沈朝聽安慰他，“而且，總不能指望它在做好攻略的三四天裡建成一家情侶餐廳吧？”

“本來以為會有漏網之魚的來着。”韓暮生嘟哝，“結果真是一點機會也不給……”

“吃面也不錯。”沈朝聽走到前台，點了一碗清湯面，“你吃什麼？”

“香菇滑……”韓暮生剛想說這個名字，頓了頓，“在學校老是吃，感覺我要成黃鼠狼親戚了。番茄牛腩吧。”

“還有一碗番茄牛腩湯面。”沈朝聽說。他掃碼付錢，和韓暮生坐在靠裡面的桌子上。

韓暮生還是不是很滿意約會居然在這種地方，皺着眉頭翻照片生悶氣。發現自己有的地方手抖給沈朝聽拍出重影了，然後更生氣。

“别氣了。”沈朝聽抽出一張紙巾給他，“馬上都要哭出來了。”

韓暮生扁嘴：“我沒有。”

“眼圈都紅了。”

“看取景器看的。”

“好吧。”沈朝聽哄他，“是我看錯了，我想給你打腮紅，但是看到眼睛上去了。”

“哈……”韓暮生被逗笑，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聽聽你說話好有梗啊。”

“能逗你笑就行。”沈朝聽說，“一起蹲在地上嗦面也可以是約會的一部分。你第一次做到這邊的計劃的時候，應該對這種情況有所預料。現在感到難過，是因為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韓暮生茫然地搖搖頭，“就是突然覺得一定要給你最好的……突然覺得一點也不能次。”

沈朝聽朝他輕柔地笑：“沒有次不次之說。和你在一起，做什麼我都很高興。隻是一時的思想轉變，或許是你受到了什麼東西的影響，心情好一點好不好，一會兒還要繼續玩下去呢。”

“肯定不會影響之後的約會的。”韓暮生哼哼，面上來了，他連忙抽出筷子大快朵頤，“吃完飯我就又充滿活力了！”

“慢點吃，别燙着。”沈朝聽用筷子尾部敲他的手背。他的目光很柔和，停在人身上的時候幾乎會讓人感到他的眼睛裡凝固着靜止的時光長河。

“這家面味道不錯。”沈朝聽說，“作為第一次一起在小館裡吃飯，也許我們可以定一個紀念日，每到那個時候就來這裡。”

韓暮生悶頭吃面。過了會兒，他說：“聽聽，你怎麼這麼會安慰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