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的宅院并未如想象中的一般雄偉壯觀,馬車在院裡停下,江彌杉探身出去,就見一位淚眼婆娑的舊人。
:“四姑娘!”壓制過後的哽咽,聽上去卻更添傷感。
那人看江彌杉還未認出了,急着陳述:“我是……我是老爺身邊的周旺,周管家。”說着擡袖拭淚。
:“周伯伯……”話說到一半,江彌杉眼内就湧出淚。
時過境遷,當初将軍身邊最得力的左膀右臂,當下已經兩鬓蒼蒼,灰發密密,說話間,臉上皺紋帶動歲月的痕迹,江彌杉并非是第一回遇故人,可悲潮還是無法克制地沖擊着心房。
江彌杉幾乎下意識地就想到了将軍,想象他年老,是何模樣,一旦想,越是連眼眶都在刺痛。
她快步走下,握住周旺的雙臂,細細将他打量一道,紅唇悲抖,眼淚一顆一顆跟着往下滑,:“周伯伯……”
:“我們的四姑娘,長大果然更俏麗了。”周旺擦拭眼淚,展出個笑,滿眼都是欣慰。
江彌杉哭得更厲害,情感的共通宛若急來的潮水,即可就将人淹沒在往事之中。
老爺和夫人雖都不在了,但周旺想,他們在天之靈,大約也更願看到姑娘高興,如此才能安心,他要照顧好姑娘才是。
周旺忙撫道:“姑娘,好起來了,都好起來了。”
江彌杉眉心蹙着,連點幾下頭,掉下淚珠,她忙拿出帕子拭淚,深吸幾口氣,抵去翻起的心潮。
平穩住心緒,江彌杉的眼仍是濕漉漉的。:“周伯伯怎麼會在此處?”
:“是大人買的我。”周旺話語卻還帶着幾分哽咽道。
老爺委派他送那時還是幼童的大人去武館習武,又常送衣物與書籍給大人,一來二去,也可說,大人是他看着長成的。
不過,提到大人,周旺有更要緊的事。
他牽着江彌杉往前,:“大人昨夜回來時,心情就極為不悅,今早收了一封信紙,看完了,臉色更不大好,姑娘要小心。”
大人提過,他奉命護姑娘周全,因此與姑娘相識。
可他脾氣陰晴不定,姑娘若是不經意觸怒了他,難過的還是姑娘。
江彌杉覺得奇怪,什麼事能把他李定卓氣成這樣?
她不露聲色地點頭:“我會當心的。”
:“我引姑娘去花園,大人當下就在那兒練武呢。”
:“有勞周伯伯。”
花園不遠,一路上沒有仆人,周旺解釋,大人的話,宅院裡,不需要下人,院内事務一應由他打理。
江彌杉詫異于李定卓的極簡,但細想過後,又覺得不奇怪,李定卓興許是覺得,人多不熱鬧,是煩。
但她未細問,隻點兩下頭,轉了話題:“伯伯身子骨可還好?”
周旺笑起:“人老了,也無從前那般硬朗了,但照看院子,也還算得心應手,時而有細小病痛,抓幾副藥吃下,也就好了。”
江彌杉:“還是要仔細保養才是。”
:“好。”
穿過阡陌小道,兩側栽花、植樹,缤紛延綿至入口。
周旺停下,:“大人交代過,請姑娘獨自進去。”
秋色宜人的園子,一洩清泉浮花輕晃,再往前,隔一個圓月罩,未見到人,裡面就已傳出舞劍聲。
入目,墨藍袍影執劍刺舞,空氣中似有仇敵,每一劍都舞都似乎用盡全身力氣。
這何止臉色和心情不好,簡直是壞到了極點,江彌杉在外探看片刻,覺着如果她現在轉身離開,到時候李定卓去店裡,她更不好辦。
深呼吸幾口氣,江彌杉鼓起勇氣,邁步走近。
李定卓揮劍轉過身,烏眸向前方擡起,壓在上方的劍眉向中間眨眼間的擠了下,又恢複尋常,隻是手不自覺地握緊刀把,粗喘幾口氣,塞在心裡的悶感卻更重了。
江彌杉更懵了,但情況不同,不能再火上澆油,便欠身規規矩矩地行了禮。
李定卓收起刀,看她行禮,心内似乎更漲得厲害,在原處望她下一步要怎麼做。
江彌杉捏緊手,走至李定卓面前,唇角揚起,先一通誇贊:“大人的劍舞得真英武。”
李定卓目光掃下,又不禁地在櫻唇上停了片刻,才極快地挪開,心裡的氣似乎突然消了些,:“今日先教你下手輕重。”
沒有客套,直接進入主題,江彌杉點頭,從袖中拿出匕首,:“有勞大人。”
:“走吧。”
:“好。”
練習用刀輕重的物件,是一桶及腰的泥沙,李定卓望着橙色的泥沙,:“出刃要快、準、狠。”
江彌杉嗯地應一聲,拔刀出鞘,用力往泥沙中一紮,轉臉望向李定卓:“如此可好?”
李定卓面無波動,眼睛卻從泥沙轉停至江彌杉面龐之上。
他撚磨着指腹,而後松開手,從另一側握上刀鞘,手指覆住比刀鞘細膩、溫熱的柔夷,在江彌杉錯愕的目光中,拔出刀,又毫不留情地紮進泥沙中。
沙土飛濺,鑽進縫隙,摩擦的癢意染着軟硬相結的指骨間。
江彌杉盯着沙,忽覺得癢意就染到了嗓子眼,脖頸處的薄皮一動,卻未有緩解。
但,這樣确實是個好辦法,江彌杉很快收起多餘的心思,道:“我明白了。”
聞言,心跳的響動卻占據了整個耳膜,李定卓頓了片刻,掙出一縷神智,果斷松了手,目光随着掉落的沙子埋進沙桶,才擡眼,對着那雙含笑的眼。
幹咽一口,道:“就如此練。”
江彌杉握緊刀鞘,拔刀起來,刺刀而下,濺起縷縷沙土。
李定卓站在一旁觀望,時而烹茶,時而視線流轉于細沙與粉面間,時而指教:“不夠,再用力。”
:“一刻也不要猶豫。”
江彌杉垂眸:“……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