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君久等等不來後文，百無聊賴地把視線投向窗外。

這又是一家咖啡店，季書逾約人的地點不多、手段不高，适合見面的場所一個接一個不通過，最後還是隻找了這麼個地方。

透明玻璃外的世界明亮清麗，即使眼下要步入盛夏，但日光總歸還沒到令雙目緊閉的程度。門口店長種的花開得姹紫嫣紅芳香四溢，叫不上名字的家夥全都羞答答地展示自己。

季書逾的影子淺淺地投在玻璃上，保持一個姿勢沒有動彈。知君看過去，輪廓漸漸不夠明晰。店内的空調不斷輸送冷風，好歹驅散直接看向外面的心煩氣躁。

對他而言一點用也沒有。

知君更加心煩氣躁。

他眼前有些發白，像電視機的雪花屏那樣迅速閃過無數重疊的色彩。耳朵被堵住了，聲音從遙遠的更遠的甚至不知道哪裡的地方傳來。他不一定真的聽見了。他隻是知道有這個聲音的存在。

頭腦缺氧。高溫不會剝奪他的思想，卻會影響他，木漿造的白紙入水就會變成那樣。知君的眼珠子冷冷地嵌在季書逾面前的咖啡杯上。他問：“不用着急，每個話題的開啟總需要一點醞釀，要吃些甜品嗎？”

季書逾說：“你戀愛談得怎麼樣了？”

知君沒料到問題的中心會變成自己。他愣了一下，說：“還行。普通談戀愛的樣子。”

季書逾：“那是什麼樣子？”

知君感覺有些莫名其妙，心想你如果不清楚那就沒有人更清楚了，但礙于馬甲還沒掉，他勉為其難地開口：“住在一起，去看電影，出去玩。也沒什麼了。”

季書逾：“這是你想象過的戀愛嗎？”

知君不說話。

他有點惱怒，這種惱怒摻雜了模糊不清的羞愧與怨恨，以及一個長久封閉自己的人對外來的關心的抵抗。他幾乎要掀翻面前的桌子，又在下一秒冷靜下來：激烈的情緒不應該留給陌生人，這是對别人的傷害，也是對自己的不尊重。

他的情緒不應該是廉價的消耗品，用來博取别人的厭惡與同情。

知君彎起眼睛：“高中的時候隻想着考個好成績了，倒還真沒想過。但……應該是想象的戀愛吧？畢竟我現在想象，隻能想出來這種相處方式呢。”

季書逾的眼睛緊緊盯着他，要把知君的靈魂都看透似的。知君打了個冷戰，玩笑道：“這兒的空調倒是冷了些。”

他拿起叉子去切面前的蛋糕。奶油甜香膩得他耳朵嗡鳴，但他還是神色自若地把它放入口中。

季書逾突然開口：“如果我現在讓你和我談戀愛，你會怎麼做？”

知君手中的叉子迅疾地劃過瓷碟，拉出長長的哀鳴。周圍的客人尋找聲音來源，看了幾眼後收回視線。

知君笑着，眼裡卻沒有什麼情緒：“有點違背道德了啊，老闆。”

季書逾仍在觀察他，聞言，表情淡淡：“如果在你的薪資上翻倍呢。”

知君漫無目的地用叉子插蛋糕胚的手一頓：“那倒還真是……”

他後一句聲音很輕，季書逾坐在他對面也根本聽不見：“我也不想啊。”

季書逾隻能看見知君的嘴唇輕輕翕動。但好在他錄音了，最大音量也許可以找到聽見的機會。

知君：“好多錢啊。”

他的神色一時有些恍惚，眼睛也帶點渙散的感覺。

季書逾猶豫了下，還是繼續道：“我覺得你很合适。而且，我不介意你有男朋友。”

“背着你的男朋友，和我談戀愛。”

知君聽見了。

“我并不是有意要說你，知君。但你難道不覺得在這件事上，你才是錯誤的嗎？”

“不要試圖用拙劣的手法逃避懲罰，知君。這是你應得的。我和你爸爸一緻認為你應該被關起來，至少要兩天。”

“你為什麼學壞了？試圖用不吃飯來懲罰我們嗎？知君，我們的确會被傷害，但不會因為這種事情。它先傷害的是你，你應該理解我們的苦心。”

“爸爸媽媽太忙了，所以把你落在家裡一個月，你是個乖孩子，要體諒大人的苦心。有人來催債？不用擔心。老師和我打電話說你沒有去學校，為什麼？擔心他們回來……知君，你要勇敢。”

“你難道不是爸爸媽媽的好孩子？爸爸打你不是因為你讓爸爸媽媽不滿意，而是因為你做錯了。我和你爸爸不會偷家裡的錢，這附近也沒有小偷，不是你拿的還能是誰？知君，敢做要敢認。”

“你一點也不聽話，知君。你居然學會了偷家裡的錢幫助别人。你自己能掙到錢？那都是爸爸媽媽給你的，是你記混了，知君。你記錯了。現在我們要把錢收回。爸爸媽媽對你很失望，你是個壞孩子。”

“你要聽年長你的人和地位比你高的人的話，知道嗎？具體有誰？爸爸媽媽，老師校長，班長組長，知君，隻要可以命令你的，那些人的話你都要聽。但一切都要以爸爸媽媽為中心，記住了嗎？”

“知君，你為什麼要違抗媽媽的命令？做完作業并不是你想玩的理由，媽媽沒有同意的時候，你永遠不能自行裁決玩樂時間。作業做完了，那預習呢？其他書籍呢？世界上的知識那麼多，你怎麼能受困于一時的玩樂。”

“我想不出為什麼我和你媽媽會生出你這樣的孩子。但DNA檢測卻向我展示了它的真實性。知君，從今天開始，我将取代你媽媽，重新對你施加規則。”

知君嗫嚅着，小小聲說：“抱歉，爸爸媽媽……”

“我聽話的，我會盡可能變好，不讓你們擔心。

“是我錯了，我忘記了錢是爸爸媽媽給我的，我才沒有出去賺錢……

“爸爸媽媽，我會當你們的好孩子的，我不是撿來的，你們是我的爸爸媽媽……

“對不起，爸爸。對不起，媽媽。”

那些都是很久遠的記憶，久遠到如果他現在不想起來，會在腦海中不為人知到他死。

同意吧，知君想。這樣的話，也方便周末分手了。

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對他都不會有損失。

口頭的協定并不會對他産生任何影響。

知君微微颔首，等待季書逾對他做戀愛的第一件事。

季書逾依舊看着他，目光很平靜。知君不了解這種平靜，因此也靜靜地凝視回去。他看見季書逾的臉慢慢湊近，近得他要數清眼裡的碎光，然後就是肺裡的空氣越來越稀薄，知君不得不像盛夏的狗一樣張大嘴巴呼哧喘氣。他喘得嗓子都跟着被撕裂，喘到口腔上方靠後的地方一陣疼痛與血腥味。

他記得爸爸媽媽已經死了，但他又分不清。

昨天死的，今天死的，明天死的？他不知道。

連張嘴也沒有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