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君又說:“這周末你待在家裡。”
車内光線很暗,讓他的面部陰影很深,幾乎看不清他的表情。
車外雨聲陣陣,冷得叫人發抖。
知君想,怎麼到了夏天,還是這麼冷呢?
書注意到他輕微的顫抖,默默把空調關了。他快速眨了下眼,問:“有什麼理由嗎?”
知君有些困惑,輕言細語:“這哪裡有什麼理由哇……不想讓你出去,這不算嗎?”
知君說:“我們當時可是說好了,你要在我需要你待在家裡的時候待在家裡。”
書沉默了會兒,那短短的時間裡他在想什麼,知君不知道。
但他最後點頭了。這點知君看得分明,于是他笑起來:“這樣就好呢。”知君說,“你要聽話。”
知君的手指不安地扭在一起,指尖繃起白色。令他窒息的感受似乎附着在皮革上,于是在車内他無處可逃。他把視線又落在外面,雨水流淌,蜿蜒出記憶裡的音符。
知君的母親會彈鋼琴。
她是一位優雅的女士,不生氣時語氣輕柔溫和,有着長長的黑發,眼睛像黑曜石那樣閃光。
在大家都在一起的時候,她喜歡坐在鋼琴前撥弄琴鍵,洩出和諧美妙的樂音。
她會撫摸知君的腦袋,讓知君也坐在鋼琴前,尚且幼小的男孩第一次或者無數次看見樂譜,他要開始表演了。
知君不喜歡彈鋼琴。他讨厭聲音。
他讨厭會席卷耳朵與大腦的聲音,讨厭比針落在地上還要細小的聲音,讨厭鼓噪得猶如夜間心髒搏動的聲音。
他讨厭爸爸媽媽喊他的聲音,讨厭别人靠近他的聲音,讨厭自己的聲音,讨厭夢裡會出現的聲音。
……
他其實不讨厭鋼琴。他隻是讨厭發聲部。
……
因為聲音……
像玻璃杯摔在地上,破碎開來,會繃緊他的每一根神經。
但知君還是按照母親教的那樣,任憑自己的指尖麻木地按下黑白琴鍵。
所有人在這段音樂裡暢談歡笑,視線絕對不會落在彈琴的人身上。
如果既要以猛烈的期盼盼望他猴子似的表演,又為什麼還要毫不在意,面對這一切隻顧着自己的眼前?
不情願的表演。熱烈的掌聲。
終于敢去做了。所有人的忽視。
到底要松一口氣還是要滋生怨恨?
知君想不通。
母親彈奏的樂曲,大多數都進不到聽衆的耳朵裡。
他們為的是象征上的高雅,追求的是意義上的美麗。
至于現實的樣子,觥籌交錯、推杯換盞,誰在這裡負責收拾殘羹冷炙,就由那些人接受現實。
而知君不會為母親感到可惜。
她同樣沉浸在相同的樂趣裡,隻喜愛它帶來的激情,早已遺忘最初按下琴鍵時,微風拂過的漣漪。
她那麼小心地、那麼小心地,想要靠近。
但有的時候,知君也會想,人真的有必要活那麼久嗎?
活到自己曾經的理想與願望都變成泥沙,活到自己不再有奔跑的力量。活到自己也開始對自己失望,活那麼久……
最後,要幹嘛呢?
于是琴弦又開始繃緊,讓知君意識到這是當下而并非過去。水迹是撥弄弦後留下的繭子,厚厚的,沉重的,總在提醒他。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書按響喇叭,催促前面的車快些前進。知君把目光落在他的側臉,指痕浮動在上面。
知君看見書的面部肌肉狠狠地抽動幾次,越想平靜越難以抑制。
知君問:“你似乎不經常出來。在房間裡,你都做些什麼?”
書語調盡可能平穩:“睡覺,讀書……我從你的書房裡拿了……”
知君打斷他:“說些我不知道的吧。這類套話,面對我也要說嗎?”
書停頓了下,說:“看你的照片,看别人拍的你的照片,想你。”
知君繼續問:“你找人跟蹤我?”
書喉結滾動,明顯緊張起來。他低聲回答:“是……”
知君若有所思:“來到我的房子之後,你有對着我的照片勃|起過嗎?”
季書逾腦海裡思緒紛亂。
知君似乎很喜歡提這些問題,涉及到人最深處的欲望,最直白、毫無芥蒂地提起,但本人又漫不經心,根本不關心另一個人的心理活動與狀态,隻是自己想起來了,于是自然而然地詢問。
還是出于探索。
因為自己的缺乏,所以對别人産生異乎尋常的探索欲,自己又不覺得不正常,隻會想到“這是人類都會有的,你不要感到羞恥”之類的想法。
同時的确毫不在意。一點也不在意。即使對方在這樣的關系裡糾結緻死,最終也隻能換到他的轉身。
書說:“……會。”
知君微微一笑:“現在倒是蠻坦誠。”他道,“會感覺羞恥嗎?明明我是給你提供住的地方的人……”
但他并不是一定要住在這裡。季書逾想。
書不會這樣想。能夠和喜歡的人待在同一個房子裡,這對他而言是天大的恩賜,他誠惶誠恐、畢恭畢敬,懇求知君的垂憐,偶爾的瞥視,一瞬的撫愛。
他怎麼敢在沒被允許的時候亵渎施以他恩惠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