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漂亮。”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邵閻正在削蘋果。手中的刀刃頓了一瞬,本來連續的果皮突然斷開,長長的一條落到垃圾桶裡。
他擡眸,目光先看到正在為母親換針水的護士。
視線落到護士身後,是一扇緊閉的窗戶。做了防窺處理,隻能從室内看到室外的景色。于是從邵閻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窗外已經漆黑的天空,院子裡栽種的大樹被風吹得簌簌作響,樹梢在窗上搖曳,落下稀疏的影子。
護士動作很快,換完藥水便退了出去。偌大的房間裡隻剩下邵閻和躺在床上輸液的母親。
砰一聲,蘋果砸入垃圾桶。
母親的目光落到邵閻身上,她隻說:“有點浪費食物,小閻。”
邵閻放下刀,用消毒濕巾仔細地擦着手,“蘋果壞了。”
——其實果盤裡的都是當天早上才買的新鮮水果,根本不存在壞果。
隻是邵閻已經習慣了用謊言應答。壞了的蘋果就扔掉,這個理由比解釋為什麼要浪費食物更省力氣。
“是嗎?那阿姨今天有點粗心了。”邵母語氣很平靜。她是個漂亮的女人,眉目與邵閻相似,隻是眉眼之間多出來幾分憂愁。
邵閻抽了張新的濕巾擦拭手指。
他不是第一次用這個借口,母親也不是第一次這麼說。其實他們心知肚明,被浪費的蘋果和那位負責采買的阿姨沒有任何關系。
隻是邵閻懶得想别的借口,母親也不會特地拆穿他在撒謊。
甚至于為了圓謊,可能母親還會在他臨走前把阿姨叫來,找個理由把阿姨辭退。并告訴邵閻,多虧了邵閻,否則媽媽都沒辦法發現阿姨做事這樣粗心。
邵閻知道,母親在乎的是自己‘削水果’這個過程。至于能不能吃到那顆果子,那果子有沒有壞,她并不關心。
她隻是喜歡讓有潔癖的邵閻‘克服障礙’,為她削一枚果子。
邵閻聽話了,她就滿意了。
至于那個無辜的阿姨?一個做事的下人,沒了工作而已,和他們有什麼關系?
按理來說,這個話題本該到此為止。但或許是母親那句“他很漂亮。”讓刑少奇的臉又浮現在邵閻的腦海裡,他忽然感覺很疲憊。
腦子裡不知為何徘徊着下午刑少奇的那些話。混雜着多年前的回憶,那些隐秘的、不堪的、自私的想法就那樣被刑少奇放在明面上講,幾乎把邵閻說得啞口無言。
于是他難得繼續道:“而且你也不喜歡蘋果。”
母親有些錯愕,眼神閃躲了一下,又笑着說:“怎麼會呢?小閻。你給媽媽削的,就是媽媽喜歡的。”
邵閻心中那絲疲憊好像又增加了一點。
他抿了抿唇,手中的濕巾幾乎要把手指的皮膚搓下來,“你不喜歡吃蘋果,可以直接告訴阿姨不要買。”
他頓了頓,幾乎帶着惡意,“也不用專門放在床邊,讓我每次專門給你削,削了也是扔掉。”
母親的視線忽然就冷了下來,看着邵閻,“小閻,我這是為了你好。你的潔癖一直不好,醫生說了,你這是心理問題,要多做些脫敏訓練。”
脫敏訓練?邵閻望着那把刀想,服從性測試才對吧。
一把不知道有多少人碰過的刀,一顆不知道沾着多少細菌的蘋果。每次和母親見面,它們就像母親的随身物品般放在床頭的桌上。
每當邵閻的目光掃到,母親便會開口:“小閻,給媽媽削個蘋果吧。”
邵閻也曾拒絕,也曾解釋自己的病。但母親總會适時尖叫,她說,“我把你養到這麼大,你父親不願意見我,就連你也嫌棄我?說什麼潔癖,有那麼嚴重嗎?就是不想吧!不然為什麼别人沒有,偏偏你有?”
接着又開始流淚,眼淚好像是她的武器,一滴滴恰到好處地紮在邵閻的身上。
“那我去死吧。媽媽無能啊…被自己的親兒子嫌棄…可是小閻,媽媽就隻有你啊……你都不要媽媽,那我活着有什麼意思呢?我就是為了你才活到今天的……”
于是邵閻隻好拿起刀。
果汁沿着他的指尖滑下,流經掌心,長長的、紅色的果皮順着刀刃往下落,邵閻晃眼,還以為是自己的血。
等到果皮落下,他總覺得刀削去或許不止是蘋果皮,還有他身上的什麼。
此時他擡頭,便能看到母親的臉上逐漸露出一種欣慰的、滿足的笑意。
她會說,“你看,媽媽說了,什麼潔癖?這都是能治好的。”
“媽媽怎麼會害你呢?”
邵閻便想,讓母親欣慰、滿足的,究竟是這顆蘋果,還是她在自己身上獲得的掌控感。
但無論答案是什麼,都無法改變邵閻和母親的關系。下一次、再下一次,他還是會拿起刀,壓住腦袋裡翻湧的不适,不去想在這這間病房裡有多少人摸過這顆蘋果,不去想空氣裡漂浮的細菌病毒和看不見的飛沫。
正如同邵閻從小到大,每一次面對母親時做的那樣。
——他隻需要撒謊就好。
對于母親這樣的人,說真話隻會帶來麻煩。她甯願活在虛假的、一戳即破的謊言裡,也不願聽到邵閻真實的忤逆。
于是邵閻對于身邊的一切事情,都善于用謊言搪塞。
母親想看他‘克服潔癖’,那他就削好蘋果裝作若無其事。
邵閻閉上嘴,已經為自己的失言感到麻煩。他嘴邊那些用于搪塞的借口簡直呼之欲出,但心中的疲倦感愈來愈重,他忽然不想和母親繼續演戲,于是沉默下來。
可他的沉默放在母親眼裡好像變成了一種投降的表現。
這次微不足道的反抗又以邵母的勝利告終。這位母親滿意了,神态又恢複如常。
邵母道,“你對着媽媽發什麼脾氣?小閻。要知道,除了媽媽,可沒有人會包容你的壞脾氣。”
她頓了頓,“難道是那個beta讓你不高興了?媽媽早就說過,beta沒有omega好。你看秦然,那麼優秀、可愛,還那麼喜歡你,你為什麼不願意給他一個機會呢?”
邵母忽然想到了什麼,冷哼了一聲:“我不是嫌棄beta,可是beta哪有omega好?你看你爸……呵,要不是孩子裡隻有你一個alpha,你以為自己争得過别人?你要是和beta結婚,那你們的孩子大概率也是個beta,你到時候要怎麼辦?”
邵閻看着她,“我和他不可能了。”
邵母臉上閃過一絲竊喜,很快又轉成擔憂。
她說:“怎麼會這樣呢?小閻,這麼多年,你對他的喜歡,媽媽都看在眼裡……你要是真的動心,那和他結婚也沒關系的,找個别的omega生子就好。”
她裝模做樣地歎息,“唉,我也不是不喜歡他。他長得挺好看的,看起來很乖。不過有點太不聽話了,要是當年好好聽你安排,那不早就和你結婚了嗎?——對于他那樣的beta,這可是非常了不起的事。”
邵閻沉默良久,他好像透過母親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傲慢、無禮,把他人的命運肆意玩弄,卻覺得自己高尚。
他開口道:“你也這麼覺得?——像他那樣的beta可以和我結婚,是一件好事。”
他有些苦澀地想,可刑少奇絕不會這麼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