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宗與重臣們會選《妙法蓮華經》作為禮物送給戒海是有理由的。
送給戒海的經書不能太長,長了顯得李朝有意巴結東瀛貴族。也不能太短,短了顯得李朝看不起戒海,沒把對東瀛當成一回事。
送給戒海的經書還得有一定的來頭,越是稀有珍貴越能顯示其禮輕情意重的價值。
寶相寺有一套梵文所寫的《妙法蓮華經》。這套經書自舶來已有數百年的曆史,可以說中原大陸乃至中原周邊所有國家流傳的《妙法蓮華經》皆是脫胎于這一套《妙法蓮華經》。東瀛的《妙法蓮華經》當然也不例外。
翻譯要做到百分之百的信達雅是很難的,譯者的語言能力、藝術細胞都會左右翻譯的精準程度。而每多翻譯一次,原文的内容、含義乃至哲理、意境就會被稀釋一次。客觀的陳述尚且無法通過翻譯進行完全原汁原味的呈現,何況佛理這種玄妙的哲學?
中原的大德高僧取回這套《妙法蓮華經》已經是在數百年前,大德與同門還有弟子們一起譯的經文就是後世流傳的經文的雛形。在大德坐化之後,他的弟子、弟子的弟子乃至此後的中原沙門都在不斷地研習經文,并以自己的理解、感悟去翻譯經文。
不同高僧所譯所解的經文無可避免地出現了内容上的差異。當從梵文譯為漢語的經文再被譯為胡語、東瀛語乃至方言,這種差異則會進一步地加大。
東瀛連文字都是起源于漢字,其擁有的佛學典籍說白了就是不知道中間轉錄過多少次的N手貨。
可想而知作為祖宗級别的經書,寶相寺的《妙法蓮華經》在戒海乃至整個東瀛沙門的心中會有如何與衆不同的神聖地位。
舶來的《妙法蓮華經》統共八卷,在卷數上也适合讓戒海帶回東瀛。
餘下的問題在于這幾百年間沙門佛寺以及經書都無法避免天災人禍。李朝立朝之初,《妙法蓮華經》僅餘六卷。李朝安定後曆代皇帝都曾命人修複這套《妙法蓮華經》。
但由于中原大陸梵語人才缺失,各版本的《妙法蓮華經》又都主張自己才是最正統的傳承,修複工作進展得并不順利。時至今日,寶相寺的《妙法蓮華經》仍然隻有七卷半。剩下那最後的半卷内容究竟該聽誰的,中原沙門各持己見。
淨摩羅從天竺而來,天竺距離佛法的發源國又極近,淨摩羅自己就是悟道高僧,其地位非同一般。于中原沙門而言,淨摩羅來李朝這一趟就像是上級到地方上來考察地方官員的政績。
取來的經書沒能好好保管,讓其丢失損毀兩卷已經是中原沙門之恥。遲遲不能修複這丢失的兩卷經書的内容,更是在佐證李朝的無能。——不管這樣的想法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總之對于萬事以面子為重的李朝人而言,無論是沙門還是朝廷都不願意讓淨摩羅把“可恥”、“無能”幾個詞與李朝聯系到一起。
對于寶相寺蘇詩蘭并不陌生。後宅女子閑來無事,又或是心中苦悶總歸是想找個地方排解一下的。礙于男女大防,能讓後宅女子排解苦悶、打發時間的地方也不多,尼庵與佛寺就是其中首選。
寶相寺就在京城近郊,因為由來已久,香火很旺。蘇詩蘭過往也經常與家中女眷來此禮佛上香。
住持與幾位長老都是見過蘇詩蘭的。隻不過在他們的眼中蘇詩蘭僅僅是“丞相嫡千金”這麼一個平闆的标簽,要他們把蘇詩蘭與“代表李朝的書法家”這個身份聯系到一起,他們一時半會兒還真沒法做到。
蘇詩蘭也不惱。她早已明确過自己接下張遠山給的任務後,自己需要面對的是什麼。
當下蘇詩蘭就請沈路拿出一個木雕羅漢,跟着自己研了磨,以一支青竹羊毫沾了墨汁。
秋陽透過參天古木星星點點地灑落下來,沐浴在碎陽之中,蘇詩蘭舉起手中的羅漢木雕,擡筆書寫。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羊毫極細,落在木雕上墨色就如同纖細但充滿韌勁的花紋一般綻放開來。蘇詩蘭寫得那樣迅速,那樣順滑又那樣優美,看起來仿佛沒有任何難度。不到一盞茶的功夫,羅漢木雕表面就細細密密地寫上了完整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然而隻要是對書道稍有研究的人就知道在木頭上和宣紙上寫字完全是兩回事。更别說木雕的表面是凹.凸不平的,要想在有凹.凸的東西上留下優美的字迹,那可不是字寫得好就能做得到的。
蘇詩蘭還不光是字好,她對空間的掌握能力非常出彩。她寫出的字與字之間有着非常勻稱的間隔。整個木雕上的字每一個都像是打從一開始就計算好了該是多大,該占據多少的空白,該與下一個字間隔多少才能最為好看。
但凡蘇詩蘭寫《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時力道重上一分,速度慢上一點,她手裡的羊毫就會在木雕上留下墨點甚至是大團的墨漬。對于自己的字迹有完全的掌控能力,對自己的下筆也有完全的自信,不遲疑、不懷疑,沉得住氣又足夠坦然,這種心性才是蘇詩蘭最強的地方。
寫罷《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蘇詩蘭又換了一支半人高的巨筆。
沈路随手扔出一卷白緞,讓其鋪開在了禅院之中。蘇詩蘭手持巨筆再度揮毫。
“嗡—嘛—呢—呗—美—吽”
六字真言、也就是大明咒僅僅六個梵文。這六個黑色的梵文在白緞之上卻仿佛有了生命。一旦有風吹過,六字真言就會如同呼吸一般輕輕拂動,像是在提醒人不要忘記這六字所代表的意義。
以小見大,以大見小。蘇詩蘭這兩手秀得住持與長老們光秃秃的頭皮直發麻。
雙手合十垂手直念“阿彌陀佛”,不光寶相寺的住持與長老們對蘇詩蘭心悅誠服,目睹了這一切的寶相寺弟子們也都不敢再懷疑蘇詩蘭這女施主的能力。
蘇詩蘭暫居寶相寺中,沈路也跟着住進了寶相寺前山的禅院裡。
說是謄寫,實際上因為初版的《妙法蓮華經》是梵文,蘇詩蘭并不能機械地照抄。
張遠山與袁良倒沒想這麼多,畢竟這二位并沒把蘇詩蘭除了書道以外的才能放在眼中。在這二位的心裡,蘇詩蘭鐵定會先抄完那已經譯成漢語的七卷半經書。等她抄完這七卷半的經書,想來那群僧人也該吵夠了,把後面那半卷經書的内容給琢磨出來了。
……當然要是那群秃驢還吵不夠,那就讓他們去打一架,誰打赢了誰說得算。橫豎在戒海回東瀛以前,這作為禮物的《妙法蓮華經》是一定要拿出來的。
所以當寶相寺住持、長老們連同留在寶相寺中修複《妙法蓮華經》的其他高僧來向檢查蘇詩蘭進度的張遠山禀報說《妙法蓮華經》已經謄寫完成,張遠山差點兒沒被手裡的熱茶燙了嘴。
“你是說……《妙法蓮華經》八卷,都全乎了?”
“出家人不打妄語,正是如此。”
寶相寺的住持明明已經八十有餘,如今卻是臉泛紅暈,掩不住的欣喜興奮。看他那模樣不像是死鴨子嘴硬,也不像是弄虛作假,張遠山愈發好奇了。
過往的幾十年裡這群秃驢一個不服一個,能為一句經文吵吵上一年、兩年。英宗去年還感慨過那《妙法蓮華經》的最後半卷内容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被修複完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