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這人不僅你認得,本官看着也甚是眼熟。”
尤謹低垂的頭終于微微擡起,聲音幹啞道:“……大人是不是看錯了,大人與小的雲泥之别,小的認識的人,大人怎會見過?”
“巧了,這人我不僅見過,近來還幾乎日日相處。”
方湛的語氣似與人說講什麼新鮮有趣的事一樣慣常,卻聽得地上跪伏之人冷汗涔涔。
牆上的火把已被兵衛燃起,他緊緊盯察着光亮下人犯的表情微動,終于從對方臉上成功捕捉到一絲慌亂。他低頭理了理衣擺的不平之處,又擡眼直直看向對方,再開口時,此前的戲谑全無,言語間隻有冷厲:
“你為了躲避張金龍的追殺,并沒有選擇逃遁外地,而是不惜向官府供出自己貪污的罪行,以借州獄保命。這一招對于尋常小吏來說,不可控的危險過多,入獄後遭受嚴刑拷打不說,萬一判個死罪豈非弄巧成拙?但若是在官府中有一個信得過的靠山,且這靠山能量極大,你便可以輕松躲過一切死罪活罪,最後假裝被官府發配嶺南,騙過張金龍,實則換個身份去往一處安全之地生活。”
“隻可惜這場戲還未做到最後,聖上就派人來接管了案子。本官一行是提前秘密出京,官谕到的時候我們已經進城,想必你的靠山來不及應變,又怕你在日後的提審中說出些不該說的,隻能連夜将你放走。”
說話間,方湛留意到尤謹一雙眼已沒了最開始的直愣,逐漸躲閃慌亂起來,他便心下有了數,放緩語氣道:“其實他大可讓你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在獄中,何苦冒險在欽官眼皮子底下大費周章地将你弄出去?”
“隻有一個原因,他舍不得你死。”
“不僅舍不得你死,還舍不得你母親受苦,”方湛身體微微前傾,“我倒是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關系,值得他對你和你母親如此付出?”
熊熊火把很快就将暗室裡的空氣炙烤得幹熱起來,而跪在地上的尤謹隻能感受到從冷硬的地面傳入骨間的寒意。
此前那三人的酷刑令他生不如死,但總覺得隻要挺過去尚有一線生機。可眼前這位突然出現的年輕大人,所說字字句句都像無形的手緊緊扼鎖住他的頸喉,刺入他的要害。
他有預感,隻要他張口辯駁,對方就會像盤旋等候的秃鹫,毫不猶豫地将利爪伸向他不小心暴露出的弱處。
于是,他閉口不言。
方湛卻耐心十足,他擺手拒絕了兵衛遞上前的茶盞,身體稍稍後倚,慢條斯理開口:“你不回答無妨,反正已經有人替你答過了。”
地上之人身體一僵。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的‘靠山’因替你照顧母親露出馬腳,已于昨日被本官暗中控制,原本打算将你受的那些刑給他也來一遍,但他顯然沒你能受苦,剛挨到第二道,就将你二人的事和盤托出,此刻正被關押在秘密處,隻待我下令如何處置。”
尤謹猛然擡頭,随即像座不堪一擊的破廟被抽掉最後一根支柱,再也撐不下去,轟然頹倒在牆根,從嗚嗚咽咽逐漸到泣不成聲。
方湛則任其情緒蔓延,本想趁熱打鐵,進一步套出他二人的關系,誰知對方哭着哭着開始悔訴起來:“哥哥啊哥哥,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連累了你……”
站在一側的裘明默默看了眼方湛,隻見這位比自己還要小幾歲的青年,面無表情,處事不驚,說起瞎話不帶卡殼的,連自己這種多年刑審犯人的老手都分不清他哪句話真哪句話假,隻知道他們在沒有任何證據的前提下,不費一鞭一刑,就讓那小吏承認了他是被官府之人放走的真相。
而方湛無心他想,暗暗記住了尤謹口中的“哥哥”一稱。
其實關于罪吏是被州府人員放走的推斷,他至今未找到實據。即便他暗中派去調查的人發現其母親這條重大線索,到底也沒能查實日常照顧她的人但是從何而來。
就連玄英衛的手段都沒能從此人口中逼出真相,可想那内應要麼手握其緻命之處,要麼于他而言是極其重要之人。
最終這個猜想,還得由當事人親口确認。
正面逼供不得,那就使一招“釜底抽薪”。
方湛今日先将其母親的事抛出,再謊稱那内應已經落網,讓他誤以為在外最後的倚仗全無,徹底陷入絕境,心理崩潰,如此才好與他談後續的交易。
見對方仍失心瘋似的哭,方湛對一旁的兵衛眼神示意。兵衛即刻上前踢了人犯一腳:“閉嘴安靜!繼續聽大人問話!”
待尤謹隻剩了低泣聲,方湛緩聲道:“如今你二人皆成罪身,隻苦了你母親,年事已高,又有盲症,恐怕自己在家中撐不了多久。”
“求求大人開恩,”尤謹聽此倏地又跪起身,以頭搶地,“看在我母親孤老無依、雙目失明的份上,放了我吧,我真的隻是貪污了一點點銀錢,别的什麼也沒幹啊……”
“放與不放你,都得看于本官有何利益。”
魚已上鈎,但方湛還需推波助瀾一把。
他端坐椅上,神情睥睨:“先前你說張金龍騙你至縣衙,害得你差點跟縣令一樣被大火燒死,據本官猜測,他很可能就是放火的真兇。隻要本官抓住了張金龍,必能順利破解雲州之案,向朝廷請功。”
“隻是眼下此人不知所蹤,無迹可尋,”他似有為難地說道,“為了引他現身,本官方才倒是想出個法子,不如也說與你聽聽,看看此法到底妥不妥當。”